家宅、朝堂,宋追惗永是压在他头顶的天——一片永远想倾覆、却不得不臣服的一片天。这片天,仿佛永远沉静不徐,将袖一拂,自出一步,“好了,进宫吧。”
身侧掠过一抹一抹的暗红,偶时与他二人互相拱手,于此参差的人流中,宋追惗回看他一眼,始终无忧无怒,“昨夜,你院儿里像是闹出个不小的动静来,我听说,釉瞳那丫头还受了点伤?”
“是,”宋知濯紧随其后,谨慎应答,“是丫鬟们打架将她给误伤了,儿子业已罚了丫鬟们。还要叫父亲过问这等小事儿,是儿子不孝。”
宋追惗两个伟岸的肩头微微震动,好似可撼天动地,却只是轻轻的一声笑,“你只当是小事儿,我看未必。一会儿下了朝,恐怕你那岳父大人就要拿你是问了。”他欻然半侧了身转过来,眼中饱含深意地眱他一眼,又扭转过去。
金灿灿的广场上,宋知濯驻足一步,望着他挺阔硬朗的背影下,是一轮更加高大欹斜的长影,逐渐踅上几丈高的石磴,衣衫之红慢慢与宝殿的红墙绿瓦融为一片不可分割的天地。
正如他所言,正午熙攘涌出的人流中,一相童立行便将宋知濯领上了自己的马车,一路直往童府。
飞宇游廊下,一间罽锦金壁的厅内,童立行捋着一把杂着几丝银白的髯,将宋知濯瞥一眼,“既是在家里,我们爷俩也就不必什么‘下官’‘大人’的称呼了,就有话儿直说。贤婿,我瞧你一向是好,一身文才武略,性子也不像你那两个兄弟那样乖张,如今又是一朝新贵重臣,从未叫我失望……。”
他捧起一只黑釉油滴盏,呷过一口,粘带零星水渍在须上,便用帕抹过,怃然叹出一气,“可唯独你那个爱妾之事,却叫你处理得不妥。我晓得你年轻,儿女情长原也是自然,可不该纵得她没有个章法,竟敢连正妻都打。你不要同我说是什么丫鬟失手无心的话儿,于家国理法,就没有哪个妾室能这样跋扈的,且不论我是你的岳父,我就只是你的上司,也该说你一句,否则等皇后娘娘宣你,就不是这样儿坐着说了。”
搁盏一响,将宋知濯由折背椅上惊起,站在绣罽之上,忙深施一礼,“是小婿治家不严,才叫釉瞳受了伤。岳父大人只管放心,我保证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!”
静默中,猝然有稀疏的雹子砸地、砸在藻井之上的绿瓦,噼里啪啦地乱响。宋知濯抬眼窥见他一双幽静的眼,便有些惴惴地将腰直起。
紧接着便有□□的雨倾落而下,一片迓鼓喧天的声嚣中,童立行将方才叹出的气又振回,挺直了身板,语中似有一种淡淡无奈,“我就这一个女儿,嫁给了你,你却不能护她周全,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呀?……当初,圣上与娘娘特意开恩,许你将那女子重新接回府中,不料她却是此等恶妾!我看这样儿吧,你只将你那恶妾赶出府去,其他的娘娘与我便不再追究。”
急骤乱雨,顷刻已障住天地,厅内弥漫起湿润的薄霭,渐聚在宋知濯眼中,凝成一个不欲退缩的沉寂眼神,“岳父大人,请恕小婿直言,这女子原是我正妻,曾于我病重且无人问津之时守在我身侧,眼看如今我功名仕途在身,怎好就抛弃糟糠?若让天下知晓,又该如何议论?况且岳父饱读诗书,才高八斗,圣人在上,又岂能容我做那忘恩负义之辈?”
“她若安分守己,我自然不说什么,可她德行有亏,于情于理于法!我所论之,亦不为过!”
“岳父大人息怒。”观他面色不佳,宋知濯再行一礼,恭顺从容地望过去,“岳父大人,其中缘由我已查明,并不是我偏袒,确实是丫鬟们仗势欺人,岳父大人如若不信,尽可将我府内之人传来细问。可说到底,那也是我的丫鬟,是我御下无力,才叫她们失了体统,今日在这里,小婿愿受任何责罚!”
一丛须半掩着童立行冷硬的一抹笑意,撒一片蜇人的目光睨住他,“一个乡野丫头,也值得你这样儿?你若念她恩情,送她万银千金的便罢了,留她在家中,反倒生事端。”
窥他半静含怒的眼,轰鸣的雷雨便落在了宋知濯胸膛,捶打着他心的鼓面。他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权力,在这位年近半百的一副枯骨面前,仍旧是徒然无用的,他甚至可以用更大的权力来左右自己的婚姻,决定自己枕边睡的是什么人!
脚步微挪,他就迈上前一步,直盯住他脸上坍塌的皱褶,“岳父大人,恕小婿难以从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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