势有财,找他去想办法,就一定有办法。
“那我就走了!家里一颗米都没有,大小四张嘴,都张开了在等我。”
等喻师母一走,小白菜懒懒的什么事都不想,心里糟糟的,亦无法集中思虑去想,怎么样才能让杨乃武心甘愿地拿一笔钱来给她娘?只是里里外外,茫然地打转。
这天天气格外,心烦躁,更易汗,浑腻腻的非常难受,非得洗个浴不可。于是她烧了一大壶,将洗衣服的大木盆搬到卧房中,关好大门,解衣浴。洗到一半,有人敲门,心里不由得发恨,咬一咬牙骂:“死鬼,早不回来,迟不回来,偏偏这时候回来。”
但细听敲门声,却不似丈夫回来。葛小大敲门总是重重地三四,然后有一段时间休止,是在等待她去开门,倘或她手有事放不开,门外等得久了,便会不耐烦地擂门如鼓。可是此刻敲门,却是“咚咚、咚咚”,节奏分明,而声音不大,是怕惊扰主人,很有礼貌的一敲法。
那会是谁呢?小白菜怎么想也想不,若是熟人,敲门敲不开会声大喊,却又没有喊声。由此亦可想象得到,是位生客,不妨先问一问,有事隔门相谈,不一定开门。
想停当了,她便淋淋地从浴盆中起,略略一,拿换来要洗的一湖竹布衫在上,匆匆扣住腋一粒纽,一面盘发,一面走堂屋,向门外声问:“哪个?”
门外是刘海升,正从门中张望,但见汽熏蒸的小白菜,脸上又红又白,艳如朝影里一朵的芍药,布衫的衣襟半搭来,雪白一块脯,倒还不觉得怎么样,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,双手举在盘发,两弯凝脂欺雪的浑圆手臂,衬着微袖外的漆黑腋,蔚为平生未见的奇观。刘海升看得火,直咽唾沫,哪里还答得话来?
小白菜奇怪,怎么没有声音?正想再问时,突然警觉,又羞又气,急忙放双手,环抱在,左手将大襟拉了起来。心里在想:这个家伙好不老实,要想句恶毒的话来骂,才能消气。
就在这个时候,听得门外有人在说:“咦!刘公!你怎么在这里?”
耳好熟,凝神一想,不由得又惊又喜,是杨乃武的声音。赶一闪避开门外偷窥所及的视线,沿着走廊墙边,走到大门旁边去细听。
“啊,啊,是你!”果然是刘海升的声音,“府上怎么没有人?我敲了半天的门,没有回答。”
原来是来访杨乃武!小白菜的张消失了一大半,凝神再听:“刘公你错了!舍间在前面。”杨乃武这样回答。
“这不是府上?”
“是我的产业,不过租去了。”杨乃武问,“贵人光临,有何见教?”
“有小事。到府上去谈。”
“好,好!请这面走。”
小白菜又关切、又好奇,不知刘海升有什么事跟杨乃武打,渴望着想明白。
门外已恢复平静,而小白菜心里却起了波澜,隐隐然有大祸当的觉。于是,这个浴是白洗了,一阵一阵的汗,个不停,除了拿把芭蕉扇大扇以外,什么事都不能。
坐着扇了好一会儿,心静了些,这时她才能细辨心中不安的源,两个有肌肤之亲的男人,聚在一起,会谈些什么?杨乃武那双睛很厉害,只要多看一,就能看到人心里,自己跟刘海升那段姻缘,很可能就在今天让他看穿——一想到此,满心烦躁,刚收住的汗,像黄梅天的砖地一样,又不知从哪里涌来了!
如果他看穿了来问,怎么回答他?小白菜心想,要瞒瞒不住他,要承认又怎能承认?设地替他想,自己也会在心里看不起人家,是个一搭就可以上手的贱货,为她大费手脚,还特地搬了来住,真正犯不着!
念转到这里,小白菜大为伤心,无法分辨自己的觉是委屈还是悔恨?两行泪,个不住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又发觉有敲门的声音了!
不过敲的地方不同,这次是在敲中门,那也不是第一次,敲门的多半是兴儿,隔门传话,必是有事方敲,当然要去接应。
“是兴儿?”
“是我。”兴儿在门外回答,“你可要来洗衣服?”
这是招呼她到前面去一趟的暗号。在平时,小白菜必是欣然乐从,此刻却有些怯意。转念一想,畏缩倒像自己虚似的,还是该去。
不过,在到前面去以前,应该先问清楚:“你家的客人走了没有?”
“刚走。”
刚走就叫来,不言可知是自己所担心的那件事发作了!她心里一沉,闭着嘴用鼻孔了两气,毅然答:“好,我就来!”
于是收拾浴盆,换了衣服,梳好发,带把扇摇着,开了中门,极力放从容的神态,走到书房窗外,向里张望。
杨乃武的神态也很闲逸,正摘荷在一方砚台。小白菜对此还是初见,正好拿它个掩饰尴尬的话题。
“这是啥?”
杨乃武抬起来,先微笑着一,等她轻摇着扇,走了来,直到他边,方始掀起砚台一角,映光相示,“你看,”他说,“这块砚台的纹路,细得跟你的肤差不多,拿布去,都怕会伤了它。荷又,又不像棉会沾得丝丝缕缕,拿来砚台,最妙不过。”
小白菜笑了,“亏你想得,拿砚台来比人家的肤。”小白菜想想又觉得委屈,收敛笑容,撇一撇嘴说,“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宝贝砚台?”
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比错了。你是活宝,再好的砚台也不能比!”
依然是平日那愉调笑的神态,使得小白菜的张很快地缓和了,便矜持地笑一笑,站在杨乃武旁,为的是风动满怀,让他也可沾光。
“一把扇七寸,一人扇来二人凉……”
杨乃武在哼扬州小调,怪声怪气地,惹得小白菜大笑,一笑发,不由得就倒在他上。当然,他是一把抱住。
“上好香!”他说,“怪不得有人馋。”
话中有话。小白菜倏地推开杨乃武往后退了两步,收起笑容问:“你在说什么?”
杨乃武也换了副神,是很沉的样,丢手中的荷,“我们到里面来谈。”说完,他先了房,将窗打开。
北窗之,凉幽静,是谈心的好地方。小白菜每次这间房,都会到兴奋,而这天不同,觉得心中很静,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。
“刚才刘大少爷敲你那里的门,你听见了没有?”
“听见了。正在洗澡。”
就这句话,便证实了她与刘海升暧昧不假。杨乃武原是有意试探,倘或小白菜不认识刘海升,或者她为人厉害,有意否认,就会假作诧异地问:“哪个刘大少爷?他为什么来敲我的门?”而如今这样的回答,等于承认,她与刘海升是素识。
小白菜已经上当了!杨乃武心想,不可以让她知自己上当,她才会合作。于是很谨慎地说:“你心里一定很急,人在澡盆里,不能去开门,他敲得又那样急,会惊动左右邻舍。”
“还好!”小白菜说,“我先不知是他,正要开门的时候,听见你跟他说话,才知是刘大少爷。”
“原来他跟我说的话,你已经听见了?”
“是的,听见了。”小白菜问,“他来看你什么事?”
“你真以为他来看我?”
问到这一句,小白菜才发觉自己说的话,完全不对,真是又悔又恨又不安,脸红心一汗!正要拿扇扇,而杨乃武的手快,已先拾起大芭蕉扇,使劲为她扇了两。
“你心里不要急!你的事我都知。我们两个是啥分?比亲的人还要亲。所以你的麻烦,就是我的麻烦,等我来想办法。”
听到这样的一番抚,小白菜的觉,不止于安,而是激,红着圈,移一移,向杨乃武更靠近了。
“办法我很多。不要说这小小的麻烦,再大的祸,我也有法把它平去!这话,你总能相信,我不是!”
“从来没有说你。”
“那好!”杨乃武欣地说,“不过,你要听我的话,事才会得圆满。”
“那当然。不听你的,听哪个的话?”
“不但要听,还要照我的话。”
听他的话,当然照他的话,何用特为叮嘱?这样一想,小白菜倒有些答应不了,“我不得来?”她说,“我现在应承了你,到时候不到,你不是要怪我?”
“不会,不会!”杨乃武说,“第一,你一定得到;第二,你不到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
“你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
于是促膝相并,移肩相偎,两人低声密语,谈了好久。小白菜原有的一番话,也就不必再说,因为只要照他的话,她母亲的困窘,亦可解消于一时,无须求助于杨乃武。
果然,杨乃武料事如神,不十天,刘海升又来敲门了。
本在意中,要装得意外,“啊!”小白菜踌躇着说,“大少爷,是你!”
“是我!”刘海升很快地左右看了一,闪而,两手往后一推,双扉合拢,接着转便了门闩。
“不要!不要!大少爷,”小白菜低声哀求,“会有人来!”
“你不要骗我!”刘海升笑嘻嘻地,一双只盯在她前,“我访过好几次了,一早你不门,你家也没有人上门。挑这个辰光来陪你,最好不过。”
“大少爷,你不要这样说!我是有夫之妇。”
一面答话,一面假作退缩,反倒是引人登堂室,刘海升自然一步一步近,中说:“那天我来过了,可惜好事多磨。”
“你来过了?”小白菜假作诧异地说,“几时?”
“等我想想。”刘海升了客堂,便去拉她的手。
小白菜一面缩手躲开,“大少爷,你请坐。”她说,“我去倒茶。”
说着,便了卧房,转厨房。刘海升只听砰然大响,倒吓一大,赶起,向卧室张望。恰好小白菜捧茶从厨房中来,那就不劳她再端到客堂,刘海升一脚跨了去。
“刚才什么声音?”
“在厨房里不小心,打翻了一个铜铫。”
“噢,”刘海升把心定了来,“你家的厨房,与众不同,很不方便。”
“没有法!租人家的房,只好迁就,实在也不是厨房,只不过在走廊上摆个风炉,将就烧饭,先前好不便,久了也就惯了。”
“住这样的房委屈了你。几时我替你找个宽敞一的地方。”
小白菜看了他一,中似动、似激。然后低去,抑郁地说:“宽敞的地方住不起。”
“怕什么?有我!”
话到手到,这次小白菜没有闪避,让他在前轻薄了去。然后住他的手说:“好了!大少爷,你如果真的喜我,就规规矩矩跟我说说话。”
“好!我们规规矩矩说说话。”刘海升站起来说,“天气真!”说着,便卸了他那件上半截杭州纺绸,半截江西夏布的衫。
他就不脱,小白菜也要劝他宽衣,见此光景,正中怀,将他的“中截衫”接过来叠好,放在床前的方凳上。
“你今年几岁?”
“你猜呢!”
“二十。”刘海升说,“最多二十二。”
“二十四了。”
“‘二十四番信风’。所谓‘信年华’,女人这个年,是最好的时候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只要自己到镜里去看一看就知了。好比一朵,正开到盛的时候。”
小白菜妩媚地笑了。嘴刚动,还未开,忽然听得敲门的声音,不由得一惊,刘海升当然更为张。
“糟糕了!”小白菜说,“中门没有关。”
“什么中门?”
“通前面的中门,前面住的是杨秀才。”
一听这话,刘海升颜大变,手足无措。而中门呀然开启,是少年的声音在喊:“小大嫂,小大嫂!”
“不要!”小白菜很快地说,“是杨秀才的书童,大概来借什么东西,你不要响,我去打发他走。”
等她一房门,兴儿已走堂屋,却不止他一个人,后面还跟着轻摇纸扇的杨乃武——这是好的圈,中门特意不上闩,而打翻那个铜铫,是一声暗号,告诉前面,刘海升已经到了。
话虽如此,也需小白菜有所作,她用发抖的声音喊:“杨大爷!”
她是假发抖,躲在里面的刘海升听得她这一声,却真的发抖了。极力保持镇静,屏气侧耳,听得杨乃武说:“嫂,有人告诉我,说县官的大少爷在你这里,来好一会儿了!”
“没有!没有这事。”
“没有最好。你家小大为人老实,又是我的房客,托我照看门,我不能不尽责任。说是有男人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去,这话我也不相信,不过,我不便到你房里去看。这件事,只有小大有资格!我已经拿你家的门,在外面暂且锁一锁,现在我叫兴儿去请小大回来,让他自己来搜。”
“杨大爷,你好喜闲事!”小白菜恶声指责,“闲事也有个分寸,你怎么好拿我的大门锁上?还瞎造谣言!女人的名节要,如果我家小大搜不人来,你怎么说?”
“嫂!你不要气急,我也晓得你冰清玉洁,我这样是为你好。”
“哼!为我好?”小白菜冷笑,“谢谢你杨秀才!”
“嫂,我说个理你听。我是为你洗刷,还你清白。外面沸沸扬扬,话很难听,你家小大哑吃黄连,有苦难言。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,让他自己来搜一搜,就会知,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话,无非瞎造谣言,那时候我就可以开导他了。你看,人家说得活龙活现,看刘大少爷了你家的门,就没有再来,其实哪里有这回事?你家嫂冰清玉洁,从今以后,那些嚼的话,你只当它耳边风,再也不要去听它,不然,你就是自寻烦恼!”
“你这番话多说了的!我们夫妻的事,用不着外人手;再说,杨大爷,我一个人在这里,你无缘无故闯了来,说些不三不四的话,莫非在打什么歪主意!”
“咦,咦,咦!”杨乃武变脸了,“嫂,我一片好意,你反倒打一耙,真正最毒妇人心!兴儿,你快去,叫小大回家,关照邀地保一起来。我倒不相信,我的睛会看错。”
“晓得!”兴儿很起劲地答应。
“慢着!你把钥匙带去,叫他自己开门来。”
说着,将一把钥匙丢去。兴儿没有接住,“锵琅琅”好响亮的一声。等他从地上捡起,脚要走时,刘海升现了。
“老杨,”他说,“有话好说,用不着人太甚。”
杨乃武装大意外,茫然不知所措的神,只朝小白菜去看;小白菜当然也要装又羞又急,无限尴尬的模样。然后嗷然一声,掩面而遁,退到卧室去假哭。
“大爷,”是兴儿打破了沉默,“要不要去叫小大?”
“不要,不要!”刘海升先向兴儿说好话,“回我赏你。”
“慢慢再说。”杨乃武也向兴儿摇一摇手,随即转脸问刘海升,“刘公,你真是斯文扫地!就这么一副‘短打’来的?”
脱却衫,谓之“短打”,读书人是不作兴这样走自家大门的。不过,杨乃武是明知故问,也是有意提醒他——等他想去取那件“半截衫”时,小白菜已将房门闩上了,随他怎么敲,只报以嘤嘤啜泣之声。
事态严重了!刘海升知中了圈,自己的衫,怎么会在人家的卧室之中?这件事再好的才也解释不清楚!而且堂堂县官的大少爷,一短打又怎么走得到街上?
他很机警,决定吃这个前亏,冷冷地问:“老杨,你说好了!”
“我说什么?我没话好说。葛小大重托了我,看在房客的分上,不能不闲事,我想,还是让葛小大自己跟你来说。”
“不必,不必!我看你可以主,或者问问小白菜,看她有什么话说?”
语涉讥讽,杨乃武知他已看破,这是生面别开的仙人。不过,这决不算意外,刘海升是帮他父亲搞钱的得力帮手,这些样,当然也看得穿。杨乃武事先已经估计到此,早有安排,当即,向屋说:“嫂,你总听见了,你自己说吧!”
屋中不答,而且众声皆寂。杨乃武叫兴儿上前敲门,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,刘海升倒困惑了。
“不好!恐怕人命了!”杨乃武向刘海升说,“莫非她一时想不开,上了吊了?”
听得这话,刘海升一惊,但念一转,忽然面狞笑,“那是你来的人命!”他说,“这场官司够你打的。”
杨乃武正要他这句话,故意装得一愣,是自悔失计的样,然后又摆一切都豁了去的姿态,顿一顿足说:“好吧,事只有闹开来了,我为好闲事,惹来一场人命官司,大家一起打吧!兴儿,去叫地保,把她的房门打开来。”
“噢!”兴儿仍然是响亮地答应,脚却未动。
看杨乃武真要打官司,尤其是听得“事只有闹开来了”这句话,刘海升又慌了手脚,“慢慢,慢慢!”他摇着手说,“如果真的上了吊,我们救人要,唤地保就来不及了!”
说着,刘海升奔到房门,觅张望,却无所见。杨乃武走了过去,敲敲糊得很严密、外面不易窥探的窗喊:“嫂!嫂!你请开门,有话好说,千万不要寻短见!”
势一变得很微妙了!杨乃武与刘海升本来站在对立的地位,此刻一思而为祸福相连,休戚相关,都盼望小白菜能够听劝,当然亦都害怕她已经上了自己所结的圈。
“再迟就来不及了!”刘海升此时已一步想到事态的严重,不但会使自己败名裂,而且会影响到他父亲的前程,因而了破釜沉舟的决心,提起一只脚伸两伸,招呼杨乃武说:“来,踢开门去看看。”
“这怕不大好吧!”
方在迟疑之间,房又起了哭声,刘海升大大地透了气,从额上抹一手心的汗。杨乃武照他的样,亦轻松的表。
侧耳听时,小白菜除了啜泣,还有诉说,断断续续,可以听得来,她是在自怨命苦,丈夫有病,医生开的方,用的是西洋参这贵重药,穷家小,哪里去筹措这笔医药之费;母亲不谅,又来着要钱;而一失于刘海升,得寸尺,居然威胁!偏偏还有好闲事的房东,替丈夫来撞破。苦难,汇集一,人真无趣味,不如一死,倒是解脱。
这一,将刘海升搞迷糊了,因为小白菜骂杨乃武闲事的话,十分恶毒,有“断绝孙”“不得好死”的话,似乎他真的是受了葛小大的重托,预,并没有什么谋在。
当然,僵局必得打开,即令小白菜是故意作,但若无一个台阶可,就会假成真,到来还是拿她到死路上去。
这样一想,便向杨乃武说:“老杨,你不要听她胡说八!事到如今,我只好认倒霉,你问问她看,她要多少钱!”
“是,是!帮她过了关,大家就都没事了。”杨乃武接着又向里说,“嫂,你总听见了,刘大少爷愿意帮个忙,你就说个数目吧?”
里面先不作声,过了一会儿才着急地哭了起来:“叫我怎么说,真难死人了!”
“不要!你说嘛!”
小白菜不作正面答复,只怨她母亲狮大开,又怨医生不通人,明知穷家小吃不起贵重药,偏偏不肯费心思换两样普通的药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不是那样贵重的药,服了亦未必见效,这样一面埋怨,一面说数目,刘海升心里计算了一,得要五百两银才够。
“老杨,你来!”他将杨乃武拉到一边,铁青着脸说,“她的开价太离谱了!我五百两银买个妾,比她要漂亮得多;如今不过替她遮遮羞,意思意思,她怎么好漫天要价?”
“刘公,话不是这么说。五百两银保住你的颜面,尊大人的前程,岂能说不值?”
刘海升一听这话,悚然一惊,“一事一当。我又不是三岁小孩,这事,当然自己负责,与家父何?老杨,”他凛然相责,“你的话太过分了。”
杨乃武的神很平静,“我是就事论事,你不必生气。”他说,“忠言逆耳,听不听在你,肯不肯在她,与我何?”
“我是说,”刘海升的态度又了,“你能不能跟她商量,少要一。”
“我不便去说。要说,你自己去说。”杨乃武解释他不便去说的原因,“她如果不肯,我白白碰个钉;她如果肯了,你会疑心,我跟她串通好的,所以她才肯听我的话。不行,不行,我决不去碰她的钉,太犯不着。”
是这样决的表示,刘海升知再说也无用,可是要他自己去跟小白菜低声气讲价钱,一则于心不甘,再则也抹不面。想了想,顿一顿只说:“好吧!我认倒霉。不过,我上不会有这么多现银,你看怎么办?”
“那要问她。刘公,你打算怎么办呢?”
“我上有百把两银的银票,不足之数写张借据。我不会少她的!”
“这个办法不妥当。”杨乃武是为朋友设想,很负责任的态度,“你刘公亲笔的借据,落在这样一个素有艳名的妇人手中,人家知了会怎么想?对你刘公的声名,当然有妨害。你想呢?”
这倒也不可不防!刘海升心想,前的杨乃武就可能会样,以不留笔迹为宜。可是,“此刻没有现银怎么办呢?”他问。
“这样吧,”杨乃武慨然说,“我替你垫四百两银,你写张借据给我好了!”
有借据落杨乃武手中,还是不大妥当。但除了写借据以外,别无他法;而要写借据,写给杨乃武,总比写给“葛毕氏”冠冕得多。这样一想,便说:“那就见你的了。不知怎么写法?”
杨乃武暂且不答,唤兴儿中门去取来笔墨纸砚,安放在葛家堂屋中,请刘海升坐定,方始说:“我念你写:‘兹收到杨乃武兄来库平银四百两整。此据。’”
“怎么?”刘海升搁笔问,“是收据。”
“对了!收据。”
“收据?”刘海升想了一说,“收据不是借据,可以不还。”
“你不还也无所谓。”
刘海升心想,杨乃武在耍手腕,必是有什么官司,要托自己从中斡旋。这件官司不知大小,也许他有上千银的好,而自己不能不为他白白效劳,否则便拿这张收据作为自己曾经纳贿的证据,会惹起极大的麻烦。
了解到此,不敢贪这个便宜,拿起笔来说:“我还是写借据。”
“那也好!随你。”杨乃武接着又念,“兹借到本县生员杨乃武名库平银四百两整,亲收无误。彼此至好,不需中保,不收利息,言明一个月归还,此据。”
这张借据,字面上毫无病,刘海升心想,这笔钱暂时可以不还,就打官司,至多欠债还钱而已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因而一挥而就。又取一百两的银票,一起到杨乃武面前,说一声:“可以提我的衫给我了!”
“对不起,请稍后。我要取现银来给人家,不然,你会疑心我设圈叫你来上当。”杨乃武喊,“兴儿,你把我的枕箱去取来。”
枕箱是一个福建漆的枕,一端有扇可以上锁的小门。杨乃武取随携带的钥匙,开枕箱,当着刘海升的面了四百两的银票,唤兴儿去敲房门,将刘海升的半截衫“赎”了来。
大钱了,小钱还不能省,刘海升取二两银到兴儿手里,名为赏赐,其实是买他的。兴儿这一阵经过杨乃武的教导,很懂了,笑嘻嘻地请个安说:“多谢大少爷!今天这件事,我上就忘记掉了!”
刘海升唯有苦笑,向杨乃武说:“名师徒,佩服!佩服!”
杨乃武笑笑不答,自觉占尽上风,在踌躇满志之余,气量也变得大了。
“这,可以放我走了吧?”
“刘公,”杨乃武对这句话不能不辩,“你失言了!我并没有留你在这里的意思,就谈不到放走不放走。而况,我亦没有资格留你在别人家。”
一面说,一面去那活络门闩,在“呀”的一声开门时,蓦然意会,悔不可言,然而已经晚了!
刘海升然变——杨乃武从到底都得不算错,唯独从向外开门这一着,走得大错特错!因为这是他自己戳穿了西洋镜,所谓已经从外面上了锁的话,无非虚诈而已。
“哼!”刘海升冷笑了一声,探向外,看清了没有人,扬而去。
“嫂!”杨乃武大声关照,“大门没有关。”
这是故意给刘海升看的,表示自己并未留在葛家。其实,绕由前门回家,立刻又开了中门,到了小白菜那里。
“真是!”小白菜不知如何表达心的想,只似笑非笑地说,“亏你想得!一步一步好像牵着人家在走,要东就东,要西就西。”
“可惜最后大意了!”
“最后一步?”小白菜想了想说,“没有什么不对啊!”
“不!”杨乃武将说过外面上锁,便不应从向外开门的理说了给她听。
“那怎么办?”小白菜亦大为不安,“这一来,整把戏他不都知了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那——”
“其实也无所谓,就没有这件事,他也会看得来。一切有我,你不必怕。”
杨乃武的手段,她从这天的一样中,了解更多,信赖更,当即答应说:“我不怕!不过,我在担心,他既然知了,当然心里不甘,会不会赖那笔钱?”
“不会!”杨乃武说,“我在笔据上已了埋伏,他敢不认账,我另有法制他。”
“噢,”小白菜很有兴味地说,“怎么了埋伏?”
杨乃武念刘海升亲书的那张借据,“本县”与“彼此至好”这两上有文章。既然“至好”,无须写明“本县生员”。就算写亦不妨,应该写“余杭县生员”。所谓“本县”是何县?这不就是刘海升在无意中了脚,他是以余杭县知县之的份,写这张借据?一步看,就不妨视作仗势勒索,或者受贿的证据。杨乃武的打算,本就是准备刘海升倘或翻悔,可以件什么官司架在他上,说他勒索贿,省上控。只要风声一传,刘锡彤怕事,就会他儿将银送来。
这些舞文墨的刀笔,小白菜不会懂,说也是白说,所以杨乃武笑笑答:“其中的奥妙,只有我自己知。总之,你放心好了。”
小白菜自然不必再问。一转从斗中取一沓银票,兴奋异常地说:“我自娘胎,从没见过这么多钱。大爷,我们怎么分?”
“我不来分你的,不过‘谩藏诲盗’,刘海升心里一定不服气,随便跟捕快说一声,个手段的贼骨来偷你一记,搞得你一场空,那就太犯不上了。所以,你最好早一安置。”
“是的,是的!亏得你提醒。”小白菜不胜庆幸,也不胜负荷似的说,“大爷,怎么置?你说!”
“你打算给你娘的钱,今天就送去;小大要吃西洋参、桂圆补,多买摆在家里;此外该添什么、买什么,一次都齐它。余的钱,放到钱庄里,动利不动本,月补家用。”
小白菜怔怔地听着,并无表示——她是沉醉在这几句话中了!一将绝大的难题,尽皆解消,而且以后过日也不再会艰窘,安排得如此妥当,想想都是有趣的!
“怎么?”杨乃武对她的神,略困惑,“你自己有啥打算?”
“我哪里能打算得这么好?大爷,”小白菜将一沓银票推了过去,“请你替我理一理。一百两银给我娘,留五十两,其余的请大爷替我存在钱庄里!”
“好!”杨乃武将银票清理了一,分成三笔,代清楚,将最大的一笔三百五十两在手中问:
“存折上要个名,用啥名义?”
“我不晓得。大爷替我主。”
杨乃武,“我上替你去办。”他说,“你晚上来拿存折。”
午夜过后,杨乃武还在院里纳凉,小白菜悄然而至。手里提着一个瓦罐,是冰糖百合绿豆汤,用井浸得冰凉。杨乃武一气吃了三碗,顿觉宿汗一收,浑轻快。
“你到里面来!”为防隔墙有耳,杨乃武的声音极低,小白菜亦不作声,只跟着他走。
到了书房里,杨乃武取来一个存折,一枚新刻的牙章,朱文“华福记”三字。
“我替你起的名叫作‘华福记’,只认存折图章不认人,你要收好,最好两样东西分开来放。”
“嗯!”小白菜问,“是哪个钱庄?”
“裕丰钱庄。这家钱庄是‘胡财神’阜康钱庄的联号,招牌得不得了,不过,利息低一,只有七厘;三百五十两就是二两四钱五,每个月初十去收。不收就拿它到本钱里去了。”
“有二两多银贴补家用,日就好过了。大爷!”
小白菜叫了这一声,却不往说,灯凝睇,盈盈泪。杨乃武倒不免奇怪,握着她的手问:“你有什么话说?”
“你从前说过的那句话。”
“哪句话?我跟你说过的话很多,不知你指哪一句?”
“你答应过我的那句话!”
杨乃武允许过她好几件事,已经践诺,就像为她母亲开一笔钱之类,话即行的,固然不少;而有些事,或者没有工夫去办,或者要等机会,一时办不到的,也不是没有。因此,听了小白菜的话,他仍复茫然不知所答。
见此光景,小白菜误会了,“是不是,我晓得你是骗我的!罢,罢!”她转过脸去说,“我这一辈苦不了!”
原来是她的“终大事”!杨乃武总算摸到她的意思了。这是件大事,他当然不会置诸脑后,只是时机尚未成熟,同时要看运气。如果秋闱能够侥幸,他那詹氏夫人已经过风,“杨举人”想筑金屋,犹可商量,“杨秀才”想纳小星,断断不能。
于是他说:“锣不打不响,话不说不明。我答应过你的事,还有三件没有办,知你指的是哪一件?现在算是懂了!”
“懂了怎么样呢?”
“这件事,远在天边,近在前,不过也不是我一厢愿,可以成其好事的。”
这番话要分两段来听,后半段她懂,意思是即令他有心,但她是有夫之妇,倘如本夫不肯离异,又如之奈何?这当然是个极大的障碍,却并非不可克服。不过她首先要了解的是前半段的话,“怎叫‘远在天边,近在前’?”她问。
“远在天边,就要三年之后,才有希望;近在前,今年的大年三十,你就会在我家吃年夜饭。”杨乃武说,“只看八月里我到杭州赶考,运气怎么样。运气好,金榜题名来,就是房烛。你懂了吧。”
“懂了!”小白菜问,“是杨太太的意思?”
“对!是杨太太的意思。这是很正当的理,不能不听。”
小白菜不作声,坐来静静地想了一会儿,也觉得杨太太的要求不算过分,或者还有奖励他上的用意在,如果他结上,中了举人,她就是他该得的奖品。
“照此说来,倒是要看我的运气。”小白菜幽幽地说,“从小瞎替我算命,说我有帮夫运,这话我以前不大小心,嫁了那么个人,再好的帮夫运,能帮什么名堂来?现在看起来,倒像有些理了。”
“你是说,你的帮夫运,会应在我上?”
她很快地看了他一,低去说:“不应在你上,应在哪个上?”
“对,对!”杨乃武很兴地说,“你是这样的八字,话就更容易说了。把你的八字抄给我,我有用。”
“八字我记不得了。”
“生年月日总记得的!你属,今年应该二十四岁,是咸丰三年癸丑生的。月份、日、时辰呢?”
“我的生日大,正月初二。”小白菜说,“时辰想不起了,要问我娘。”
“那就不要忘记,替你娘送钱去的时候,就问一问。”
“不会,不会!”小白菜很兴地,接着,屈起手指,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,“你说八月里到杭州赶考,今天六月初四,个月是闰月,算起来还有三个月的工夫。”
“三个月不到,七月二十几就该省了。临阵磨枪,这个夏天非拼命不可。”
所谓“拼命”是拼命用功。小白菜知他的想法,为了好事得谐,一定要考中一名举人,所以要拼命用功。这样静静坐着都会汗的夏天,还要关在书房里读书文章,真正是一大苦事。转念到此,兴起无限的惜怜痛,脱说:“我来此陪你。”
“你来陪我?”杨乃武大意外,亦觉茫然,“怎么陪法?”
这一问,将她问住了。原是未经思考的一句话,不过既已,她亦不愿说了不算。转念一想,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,办不到的事,于是定定神细作思考,越想越有理,很快地筹划停当了。
“我在想,我们是房东、房客,又是邻舍,而你杨大爷赶考是件大事,应该要帮忙。我就跟小大这么说:杨大爷一个人在这里用功,不便。今年夏天又,家里送了饭菜来,天气,都馊了,吃了不但不落胃,说不定还要坏肚。杨大爷的意思要我替他去烧饭。我们自己就不必开伙了,他还说要算工钱给我。帮了人家的忙,又得实惠,我也有事可,不会闲在家里发闷。你看,怎么样?”
她的话没有完,杨乃武已笑容满面,等她说完,连声夸赞:“你这个办法好,你这个办法好!这样法,冠冕堂皇,哪个都不会说闲话。我想,你家小大一定也会答应。”
“一定会,我有把握。”
果然,一说就成功。得到通知,杨乃武这天傍晚时分,特地来向葛小大夫妇致谢,递过来圆鼓鼓的一个红包,里面包着簇新的十块鹰银,同时表示,这是从此刻到他七月旬省这两个多月的“工钱”。
于是,第二天开始,小白菜开始上工。新买的盘碗锅灶动用家,又有兴儿她的手,兴兴地跟杨乃武起人家来了。
一顿中饭上桌,将杨乃武从书房请了来,朝桌上一看,葫芦、鳓鲞烧豆腐、葱焖小鲫鱼、麻酱油拌茄、一大碗冬瓜排骨,气腾腾,香味扑鼻,不由得腹中咕噜噜一阵响。
“要不要吃酒?”
“中午不吃!”杨乃武说,“你也坐来吃。”
“不要,不要!”小白菜双手摇。
“不要的!我说个理你听,你的份是理,不是老妈,一起吃有啥关系?”
想想他的话也不错,小白菜自无须拒。打横相陪,布菜添饭,更便于照料。杨乃武的这顿饭,自然吃得胃大开。
睡过午觉起,小白菜早已用布在井中吊着一个海宁“三白”西瓜,唤兴儿捞了起来,剖开吃过。杨乃武觉得神十足,文思泉涌,本来预定的功课是温“四书”,特意改为文章——的是八。自己在“四书”中定了一个题目,照功令限制,在五百五十字以完篇,平时“窗课”,总要半天的工夫,这天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脱稿。自己从到底,看了一遍,觉得笔酣意畅,不由得脱自赞:“真不坏!”
话刚,听得“扑哧”一声,抬看时,才发觉小白菜坐在旁边椅上在绣,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。
“原来你在这里!我都不知。”
“我在这里好半天。还端酸梅汤你吃,莫非你忘记了?”
书桌上果然有半盏吃残的酸梅汤,杨乃武想一想,仿佛记得有这回事,歉然笑:“对不起,对不起!我的心思都在文章上,听而不见,视而不闻,你不要怪我没有理你!”
“我哪里会怪你,兴都来不及。”
“为啥呢?”
“大爷,”小白菜放手里的绣件,正说,“我看你一定要中了!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只看你专心一志的样就晓得了!”小白菜又说,“我看你摇簸脑,不断在笑的神气,心里一直在想:读书文章,一定有儿乐趣。不然,你不会这样。”
“说得不错。读书文章当然有乐趣,乐趣大得很呢!”
“倒说给我听听看!”
“这,”杨乃武搔搔,“这就难了!这里的乐趣,只有自己去寻,才会知。”
“怎么寻法?”
“自己去读书文章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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