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的话说,杨乃武因为毒老鼠来买砒霜,他是有份的人,你当然不会疑心他说假话,更不会疑心他买了砒霜去坏事,所以卖给他了。日、砒霜的分两、价钱,不要错!”陈竹山特别加了一句,“除此以外,一个字不必多说。”
“他要问起别的话呢?”
“什么别的话?”
钱坦已经毫无主张,事实上亦没有更好的办法,唯有谨记着陈竹山的话,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,回到仓前去等着。
隔了有四五天,来了个余杭县的差人,上门非常客气,“钱老板,省里派了位郑大老爷来查小白菜的那桩案,要麻烦你城一趟。”他笑嘻嘻地问,“不晓得你哪一天有空?”
传唤小民讯问,居然凑人的方便,可说是件奇闻。钱坦岂止受若惊,简直有激涕零之,一迭连声地答:“今天就有空,今天就有空!”
“那么,我们现在就走,好不好?”
“好啊!我们吃了饭就走!”接着便唤他的伙计杨小桥:“小杨,顺兴馆去叫四个菜来,打两斤黄酒。菜要好、要快!”
“不,不,钱老板你不要客气,我吃过了。”
“吃杯酒,吃杯酒!大老远来了,连顿饭都不吃,没有这理。”
差人是经过刘锡彤亲代的:无论如何不可以难为人家,一定要客客气气,让人家觉得不是来打官司。如果吓着了钱坦,到案胡言语,就要严办原差。因此,这个差人心里在想:如果持不受,钱坦心里反而不安,便歉然地笑:“一来就叨扰,真不好意思。”
喝着酒,钱坦少不得要问问切之事。那个差人告诉他:郑大老爷人很和气,很好说话,叫钱坦尽放心大胆去应讯好了。
为了还要到堂见官,钱坦酒不敢多喝。饭罢相偕城,原差却不回县衙门,将钱坦一直带到很面的一大宅,由侧门去,是一座园,他告诉钱坦说:县大老爷特为借了大绅士吴家的园,郑大老爷的公馆。问话也在这里。
正在谈着,陈竹山从假山里钻了来,一见钱坦就说:“你放心!问过一次就没事了!记住,话不可前后不符,也不必多说一句。上去吧。”
于是原差带着钱坦,穿过假山,来到一座楠木厅前,叫他在廊上站一站,自己掀开棉门帘。不一会儿,回来,向钱坦招招手,示意厅。
一门就发现一桌盛筵,正在收撤。朝另一面看去,紫檀炕上坐着一个红光满面的官儿,在喝茶烟。炕几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脚果盘。这豪华的气派,钱坦还是初见,竟看呆了。
“磕!”原差推一推他,“是郑大老爷。”
钱坦被提醒了,急忙跪倒,称:“小人钱坦,给郑大老爷磕!”
“你就是仁堂的老板?”
“是!”
郑锡滜,向左右关照一声:“录供!”
于是听差抬来一张小桌。郑锡滜随带的家人铺设文坐了来,提笔在手,静候问话。
“钱宝生!”郑锡滜问,“你开一家药店叫仁堂,是不是?”
钱坦愣了一,这句话一半对,一半不对,很难回答。如果声明自己不叫钱宝生,似乎节外生枝,与陈竹山的告诫不合。这一层应该要考虑。
郑锡滜却不容他有考虑的工夫,带些诧异的语气问:“怎么?仁堂不是你开的吗?”
“是,是,是的。”钱坦不假思索地答说,“仁堂是小人家传的老店。”
“这样说。药你是通的了?”
“是!”
“你知不知砒霜是毒药?”
“当然知。”
“既然知,为什么卖给杨乃武?”
“因为他是有份的人——”钱坦便将以前说过的话,杨乃武如何路过,以何原因买砒霜的话,又供了一遍。
“你知不知,杨乃武跟葛毕氏有暧昧事?”
钱坦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,细想一想才明白,毕竟是识得字的,了解问官所说的“暧昧事”,指而言。当即答说:“小人住在仓前,不大城,以前也不认识杨举人,不知他跟人有什么暧昧!”
“你说的话句句是真?”
“句句是真。”
“如果你撒谎,将来问来,你的罪很重!”
“小人不敢撒谎。”
钱坦的回答语,净利落,郑锡滜颇为满意。问说:“敢不敢结?”
“敢!”
“好!”郑锡滜大声问,“余杭县原差在哪里?”
原差就在楠木厅外走廊上,闻声而,打个千说:“余杭县原差伺候。”
“你把姓钱的带去。叫他甘结送上来。”
“是!”原差问,“了甘结,是不是放他回去?”
“当然!不他的事。”
听得这话,钱坦知又过了一关,跟着原差退了来,陈竹山笑容满面地迎接。甘结是有现成格式,早就备好了的,只要填上案由、姓名,打个手印,便算毕事。
等钱坦一走,陈竹山随即赶到县衙门,直签押房报告经过。刘锡彤当然很欣,但想到此番供应,已经了几十两银;郑锡滜回省,少不得还要送上一笔程仪,至少亦须四十两一个红包,不免又有些心疼。
“唉!”他叹气,“所谓‘讼累、讼累’,不想我县官的,亦受了讼累!”
陈竹山有些好笑,但又心中一动,随即低声说:“这案里面,应该有些生发。”
刘锡彤神一振,偏着说:“倒要请教。”
“等想妥当了,再来禀告。”陈竹山说,“事总要拿郑大令送走了才有工夫来办。”
“嗯,嗯!”刘锡彤问,“你看该送多少?”
两人商量结果,为了一劳永逸起见,决定红包加重送一百两的程仪,要求郑锡滜回省禀复时,话要说得格外切实。至于刘锡彤的“讼累”,“羊在羊上”,杨乃武的造孽钱不少,不妨要他家吐一来,这由陈竹山去想办法。
“杨中丞既然派了郑大令来,当然信任有加,只凭郑大令一句话,就可以‘勘题’了。等文一到,是‘斩立决’的罪名,杨乃武只有一个年好过了。”
“向例死罪的文,一来一往总得三个月。”刘锡彤说,“这是很顺利的话;如果里要驳,那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回文。”
“怎么会驳?”陈竹山大不以为然,“决不会!这样案,如说要驳,那是跟杨中丞过不去,有意给他难堪!杨中丞是左侯的红人,左侯西征,威风凛凛,朝廷很买他的账。俗语是,‘打狗看主人面’,不怎么样,也不能不准杨中丞的‘题本’。”
“是啊!”刘锡彤也觉得有左宗棠的关系在,朝中不能不顾杨昌濬的面,“倘或要驳这件案,等于就是叫杨中丞知趣,自己可以辞官了。”
“果然朝中要请杨中丞走路,法多得很,犯不上拿这件案题目。而况,铁证如山,里的司官也不会随人摆布,说驳就驳,说准就准。”
刘锡彤将前后经过,细想了一遍,完全同意陈竹山的看法,作了一个结论:“对!此案只要杨中丞勘题,里没有不准的理。杨中丞是不是照臬司所拟的罪名勘题,关键在郑大令的禀复上面。”
“一不错!”陈竹山说,“我看郑大令是很好说话的人,为了他的方便,索替他拟好一个禀单的稿,锡公,你看如何?”
“好啊!竹山兄,那就烦你大笔了。”
陈竹山本有跃跃试之意,当即用郑锡滜的语气,拟了一个禀复巡抚杨昌濬的稿,历叙奉派到余杭县密查的形,特别调“传唤仁堂钱姓店主前来,亲自面讯;反复诘责,所言与存案供词,毫无歧义”。最后总结一句,说刘锡彤审办本案,确属“无冤无滥”。
看过这个稿,刘锡彤相当满意,略微改动了几个字,备好程仪的红包,一起带着去看郑锡滜。略略寒暄了几句,问起密查的形。
“这也没有什么好查的。”郑锡滜说,“老兄问得很详细,该查的都查了。在我这里,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。”
“这样说,公事已了,可以好好儿畅叙几天。”
这是以退为,变相询问行期的说法。郑锡滜随即答:“公事在,急于回省复命,我想明天就要去了。”
“明天就走,太匆促了,我不敢多留老兄,无论如何,多留一天。”
“多留一天还不要。”郑锡滜说,“反正我可以先写一东西。”
于是,刘锡彤唤跟班,取来拜匣,亲手将一封程仪送上。封上已写明数目一百两,郑锡滜多少有意外之。原以为不过十二两或者十六两银,不意加了数倍,自是喜望外,但也因此而略有疑虑。刘锡彤的官声,并不太好,为人亦不是慷慨豪一,而有此大手笔,其故安在?这样想着,郑锡滜中虽谢,心里却加了几分戒备。
谈到公事,刘锡丹很心地说:“老兄带的人手不足,代笔无人,兄弟斗胆备了个稿在这里,特此送来请指教。”
郑锡滜看完他代拟的禀单,觉得语气太了些,有些极力为刘锡彤辩白的味。只是刚受了人家一份重礼,不便异议,考虑了一会儿,有了个计较。
“明之至,多谢、多谢!”他说,“此番奉命差委到贵县,名为密查,其实事事仰仗老兄。实如此,亦不便再说什么门面话,反显得对上官不诚,我想,不如就我与老兄会衔禀复。两个人的话,总比一个人的话有力量些。老兄以为如何?”
刘锡彤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,只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很有理。再说原件不动,要说的话都说到了,则求仁得仁,亦就不必再顾虑其他了。
“是,是!”刘锡彤说,“我遵老兄的吩咐。”
接到郑锡滜的禀复的第三天,巡抚衙门就将案报去了。因为年关将到,封印在即,而像这些案是有严限的,不能不赶在年前办去。
但是,办是办了,却很勉。因为原来的命令是派郑锡滜密查,结果却是会同余杭县一起禀复,失却“密查”的原意。有人以为郑锡滜不符委任,应该另外派人再查;而亦有人认为这一来将会耽误限期,拖过年很不适宜。两派意见,取决于巡抚。杨昌濬同意后者的看法,限期要。不过对于郑锡滜相当不满,传了来狠狠地申斥了一顿。
杨家是一直在注意案的展的,等郑锡滜一离余杭,詹善政跟踪省,原以为巡抚派人密查,自然是认为本案尚有疑问,而郑锡滜密查以后,那些疑问将会加加重,整个案有重新推翻的可能。因此,这一趟省抱着极大的期望。结果,听说竟赶在年前报了来,自是大失所望。
正要回余杭时,来了杨乃武的两个亲人,一个是杨恭治,一个是杨乃武嫡亲的,詹善政叫她杨大的叶杨氏。
杨大虽是女,却有须眉气概,事很有魄力。她亦是在县里打听到,郑锡滜受了刘锡彤的好,料知禀复一定维持原案,特意赶了来商量营救之策。
“这桩官司是天大的冤枉!我们杨家,倾家产都要替乃武申冤。你们两位有什么计较,尽说!”杨大又说,“我娘只有这样一个亲兄弟,不救他,对不起故世的父母。”
詹善政俯首无语,杨恭治面凝重。不是没有话说,只为了杨大最后那句话,沉痛过于破釜沉舟,都觉得应该用沉默来表示至哀极忧;除非有挽回的善策,否则,什么话都是多余的。
“恭治!”杨大问说,“臬台衙门你有没有路?”
“只认识个把小角。”
“‘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。’小角有时候派大用场。你认识的是什么人?”
“一个跑上房的小厮,名叫汤新。”
“跑上房?”杨大问,“多大年纪?”
“十四五岁,人倒颇灵活的。”
杨大失望了。所谓“跑上房”是伺候臬司,人一定很熟,可以由此找到路,只是年纪太小,而“灵活”也者,多半浮。这样一个孩,无法托以需要保持机密的大事。
“杨大!”詹善政开了,“你问臬台衙门的路,是不是有什么打算?”
“当然。我想,你们两个之中,总要有个人能够去跟乃武见一面。”
“这,”詹善政大摇其,“我早就这么想了,可是不成功。他们说,陌生人去惹,给上知了不得了。而且,我们两个到监狱里去过好几回,门的人都认识我们,更不容易混去。”
“那么,女的呢?”
“女的?”詹善政与杨恭治不约而同地表示诧异。
“是我!”杨大说,“我想到监狱里去一趟。”
“大!”杨恭治说,“你不要想什么样!女人怎么能到男监狱里去呢?”
“我不是混男监。我是想混女监去看小白菜。”
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!詹、杨二人一时还无法接受,只怔怔地望着杨大,无法赞一词。
“你们觉得这个念转得太怪,是不是?我说理给你们听,你们就知了。”杨大想了一,用发问的方式来解释她的想法:“我倒请问,葛小大是怎么死的?”
“不是说毒死的吗?”杨恭治笑说,“如果不是毒死,那么是怎么死的呢?”
“是啊!我就是要去问一问小白菜!只有小白菜一个人知。”杨大又说,“我倒疑心是中了毒。不过这个毒药,当然不是乃武给她的。那么,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呢?事到如今,她当然也用不着有啥忌讳,或者卫护哪一个了。再退一步说,果真乃武有啥对不起她的地方,故意咬上一,到了这步田地,她也没有不说实话的理!因为如果葛小大是她害死的,她总归不能活命了,有是‘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’,一定会良心发现,把实话告诉我!”
杨大这番侃侃而谈,立即改变了詹、杨二人的想法,觉得如果她能跟小白菜见上一面,会有极大的用。
不过,杨大要想混女监,实在很难。监狱亦是禁制严密之地,而且小白菜的罪名是凌迟死的第一等重囚,脱逃固无可能,畏罪自尽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,所以日夜有人看守,杨大即令能够混了去,亦无法跟小白菜私谈。
当杨恭治说了这些难以后,杨大承认:“不错,确是很难。不过,事在人为,不妨走走路,只要能够混得去,哪怕我只在铁栅栏外面,望一望小白菜,至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什么来。”
杨恭治不作声,詹善政也不作声,但两眨,是在动脑的样——他认得一个朋友,是在城隍山上吃茶闲谈而结识的,此人似乎对官场中的形很熟悉,为人坦率而心,虽是初,倒是个可以商量大事的朋友。
于是,他说:“大既然决心要这样,我就去找个朋友问问看!”
“好的。”杨大又说,“善政,我带了四百两银在这里。钱,只要去有用,你不必心疼。不过,年近岁,我上有公婆,有儿女,要早早赶回过年!”
“我知!如果办得到,我要他尽快;办不到,也有句确实的话,不会拖日的。”
杭州的城隆山,就是所谓“立吴山第一峰”的吴山,跟京里的天桥、南京的夫庙、上海城里的城隍庙,约略相似,是贫富不分,老少咸宜的消遣之地。山并不,沿大路树荫,设着许多茶座,秋佳日,座无隙地,夏天更是夜来纳凉的好地方。但急景凋年的时候,北风凛冽,却少人光顾。詹善政此来,是迫不得已,明知十之八九会扑个空,亦不能不来碰碰运气。
运气真不错!他居然在药王殿前的茶座上,发现了他那个朋友李景山,一包生,几个臭豆腐在喝烧酒。
“李二哥!”詹善政很兴地招呼,“你倒清闲自在!这个时候,还来逛城隍山。”
“你不也来了吗?”
“我是特为来寻你的。”
“特为寻我?”李景山问,“有事?”
“当然有事。走,走!我请你吃‘皇饭儿’去。”
李景山踌躇了一说:“实不相瞒,我自顾不暇,恐怕没有工夫来闲事。要过年了,又是这天气,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吃‘酒’,不是发疯了?我是来躲债的。”
“你有多少债务?”
“也不过百把两银。”
“你放心!事办成,百把两银包在我上。”
李景山先是一喜,接着气地摇摇:“你的事难办!”他知他是杨乃武的至亲,料到来意,自问无能为力,所以作此表示。
“事是有难,不过亦不见得一定办不到。谈谈不妨!谈不成就吃我一顿饭,也不要。”
“这倒也未尝不可。”李景山心想,反正无聊,且叨扰他一顿,再跟他谈谈杨乃武与小白菜,也是破闷之法,所以欣然跟着詹善政山。
听完詹善政所提的请托,李景山立刻想到一个人,是察司衙门的照磨,名叫倪槐。照磨这个官儿,职掌“照刷案卷”,一省的刑名档案,都归他,官小而任重,上上都要买他三分账。托他跟理囚犯的司狱去说个人,或者可以通。
于是他说:“路倒有一条,不过人家肯不肯,不敢说。我可以替你去试探一,能成功最好,不成功你不要怪我。”
“当然,当然!”詹善政急忙答说,“决不会怪你。”
“快过年了!年里——”
“李二哥!”詹善政抢着说,“事就要年里办!因为那个杨大来一趟不容易,她有公婆、丈夫、儿女,一个当家人还要赶回去料理过年。李二哥,她说过,只要事办成,多开销几文不在乎。”
“这恐怕有难。她要过年,人家也要过年。你说是不是呢?”
“是!是!不过无论如何要拜托李二哥想个法。”詹善政又说,“只要事办成功,李二哥你这个年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得去了。”
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李景山的心,他考虑了一说:“既然这样,就要先本钱。”
“是!”詹善政问,“先要多少?”
“这样,你明天一早去备一份礼,送到我家里来,我替你去托个人。不过,”李景山加重了语气说,“这份礼总要十几两银,可能白白费,一无用。”
十几两银虚掷就虚掷了,詹善政毫不迟疑地答说:“求人的事,本来就没有必成的理。白白费也无所谓。”
“只要你明白就好。”李景山的心又了些,“我一定替你上去办。”
于是李景山说了他家的地址,詹善政谨记在心。饭罢回到客栈,将经过形告知杨大。她事很脆,一面开单命杨恭治去备办礼,一面取了二十两银给詹善政,说是先送李景山的礼。
“年底各人都有些账要还。托人办事,当然先要替人分忧,有这二十两银,他暂时可以松气,才能真的上替我们奔走。你告诉他,事成不成不,这二十两银他先用了再说。”
詹善政见她手大方,明白事理,心里非常佩服;同时觉得这样法,在李景山面前很有面,所以心里也非常兴,很起劲地说:“我明天一大早就去,一定钉到他,一定有个确实回音。”
“对!你再告诉他,事成功了,我们另外送三百两银。就算包给他了!”
“善政!”杨大又说,“你要懂我的意思,三百两银是包给你那位朋友,统统在里,不过,话不可这么说,这么说人家会不开心。”
“那,大,要怎么说呢?”
“你说,一切请他费心。该送多少请他斟酌,如果只要二百两银,一百两就送给他;如果只要一百两银,二百两也送给他。”
如此说法,相当动听,但不能一层去想,倘或要五百两银呢?李景山不就一无所得了吗?这样转着念,才知杨大的能。在“外场”上,手腕决不输与一般的男。
“唉!”他忽发慨,“当初事刚起时,我夫不要那样自负,什么人都不放在他里,先虚心跟大商量一,也许只是晦气几两银,在县里就把这场祸事了掉了!”
“事到如今,也不必谈过去了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官司还不算输到底!不过,此刻是要关,一都放松不得。善政,”杨大说,“你要多辛苦,我办不到的事,就要靠你了。”
“那当然。大,你倒说,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?”
“譬如说,我是叶家的人,有公婆在堂,不能不回去过年,心里想在杭州钉住这场官司,也是力不从心。”
换句话说,是希望他过年不回家,在杭州照料。詹善政心里在想:杨大不但能,而且厉害,城府很。这一趟如能达成愿望,狱与小白菜私一晤,也许有法说动她翻供,那一来官司就有得打了!
第二天一早,詹善政雇了两个脚夫,挑着名为“条箱”的方朱漆大木盒到李景山家送节礼。款式周到,还用全帖写了一张礼单:“谨绍酒成坛、金一双、迎四盆、细八盒,奉申年禧。”但面却未名。
礼的选定和礼单的格式,都是杨大的设计,其中别有意。她在想,李景山要去托人,当然先要送年礼,这一层人家想得到,却未见得有工夫去备办;就算有工夫,也耽搁辰光,倒不如连礼单都替他备好。李景山见有现成礼,只要在礼单上写上他自己名字,立刻就可以送去,也就立刻可以谈正事了。
果然,等詹善政送上银票,再照杨大的话说完以后,李景山指着条箱说:“太客气了!何必还来这一?不过,我倒有个用,索连条箱带人,我都要借用一用。”
“好,好!我叫他们留在这里,听你差遣。”
“你我为啥要借用你的人?老实说,这四样礼,在我这份的人,就算很贵重的了。为了你的事,我这四样礼要转送一个人;至于监狱里要打,该当多少,我还不敢说。尽力照你所说的数目去办就是。”
“费心,费力!”詹善政抱拳致谢,接着又说,“请问,能不能早听回音。”
“最迟明天。”李景山说,“或许今天晚上。”他略停一问,“你住在哪里?”
“众安桥泰客栈,宇字五号房间。”
“好!我一有消息就来通知你,你不要走开。”
“是,是!费心,拜托。我在泰恭候大驾。”
因着事关重大,詹善政、杨恭治陪着杨大在泰枯坐守候,一步都不敢离开。到了中午,正在吃饭时,李景山来了。詹善政丢筷去迎接,客气地相邀同餐,李景山摇手说:“不必客气。那位杨大在哪里?”
“噢!”詹善政不知怎么答复了。
“是这样——”
李景山先将接的形告诉他——那四礼,送到察司照磨倪槐那里,颇有效验。倪槐很客气地动问来意,而且也很直地表示,无功不受禄,李景山送礼,必有缘故。只要他办得到的事,无不可帮忙。
于是李景山率直相告,有如此这般一件事,希望他帮忙。倪槐初闻此语,伸一伸,认为匪夷所思,不过,后来气却松了。
“他说,他是佩服这位杨大,女之辈,有此胆量、魄力,真还少见,愿意尽力帮忙。不过,他也说,这件事他担的风险很大,不但他自己的前程可能不保,更关乎他的亲家——”
“亲家?”
“是的,亲家。”李景山说,“倒是巧得很,他跟察司衙门的司狱李佩琼,新近成了儿女姻亲。这件事,大分的责任都在李司狱上。”
“照此说来,一定可以成功了?”詹善政很兴地说。
“也不能这么乐观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如果倪照磨去说都不成功,就再也不会成功的了!”
“是,是!路是走对了。”詹善政又拜托说,“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。”
“我不过跑跑。如今成败全在杨大上。”
“噢,请说。”
“倪照磨要先跟杨大见面,问她几句话;这几句话问对了,他才肯去行。他说,唯有问清楚,认为不要,行才有把握。”
詹善政想了一说:“对!这件事李司狱的责任比倪照磨重。李司狱当然有些话要问他亲家,如果答不,李司狱就不会贸然答应。既然如此,我倒有个想法,不知行不行?”
“不要,有话你实说好了。”
“不如请倪照磨直接陪着杨大去看李司狱。你如何?”
“是啊!”李景山说,“我倒没有想到。这样还省事得多。如今我先陪着杨大去看了倪照磨再说,倘或要去看李司狱,就由他家一直去了。这样也比较省事。”
于是,詹善政,与杨大说知经过。她当然毫不迟疑地答应来,即时换了衣服,来与李景山见了礼,了谢,由詹善政陪着,一乘小轿随李景山到了倪家。
到了倪家,先请见倪太太,周旋了一番,方始向倪照磨郑重致谢。李景山明直接想见李司狱的意思,倪照磨表同意,随即又转往李家。
“叶太太!”李司狱着沉重的贵州音说,“你想来知,这件事是法所不许的。”
“是!”杨大答说,“求李老爷法外施仁。”
“我跟我亲家说了,”李司狱指着倪照磨说,“叶太太是个奇女,我很愿意帮忙。”
“不敢当!李老爷说得我太好了。妇人家,抛面,也是万万不得已。一切都求李老爷成全。”
“只要帮得上忙,无有不帮之理。不过,这件事不能一时凭兴去,后来会发生怎样的结果,事先都要想到。因此,我先要拿事明白,想请教叶太太几句话。”
“是!请吩咐。”
“叶太太想见葛毕氏,是为了什么?”
杨大想了想答说:“我只是想问问清楚,我兄弟不是杀人的人。”
“那么,你们猜想,葛毕氏会不会跟你说实话呢?”
这一杨大实在没有把握。不过,这要说了实话,则狱探访,便是多此一举。所以她很有信心的语声答说:“会的!”
“以后呢?”李司狱问,“我是说,你从葛毕氏中听到了实话,怎么样?”
最要的是这句话。杨大的用意是不问也可以知的,探得实,自然要呈诉翻案。那一来追究到底,可能牵狱私探的秘密,岂非替李司狱惹来大祸?
意会到此,杨大故意问一句:“这就要请李老爷跟倪老爷两位指了。”
李、倪二人换了一个,不约而同地一,似乎对她的答语相当满意。
“叶太太!”李司狱说,“你倒真不像女之辈,公事上的轻重很懂。你狱查访,知了实,当然要替你弟弟申冤,这是说都用不到说的。我现在再要问你一句,将来你状,会不会把如何访得实,叙了去?当然不会,是不是?”
“是!”杨大说,“我将来要状,一定先请教李老爷,有关碍的话,一句不说。”
“好!”李司狱说到这里,将杨大从到脚,仔细看了一遍。
三十四五岁的杨大,徐娘风韵,还着实动人,让陌生男人这样盯着看,不由得发窘,脸泛红霞,略添少妇的羞,更令人心动了。
“叶太太,有件事,我可得预先说明白,而且请你一定要好好想一想。”
“是!”杨大到这时候可也有些害怕了,因为李司狱的那双睛,有着一说不诡秘神,实在猜不透他此时心里在转什么念。
“监狱里的形,叶太太,你知不知?”
“亲家!”倪照磨嘴说,“叶太太哪里会知?”
“只怕,亲家,”李司狱答说,“连你也未必知,其中的幕说不尽,总而言之一句话,暗无天日!”
听得这四个字,杨大悚然心惊,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弟弟,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了!
“叶太太,”李司狱说,“如果我能替你想办法,我只是间接托人。这事,我是没法代面照办的,这一你要明白。”
这就是说,李司狱不能拿这件事当公事去办,因此,如果办得不够圆满,或者了差错,他就无法向追究责任。他提这个警告的意思是,如能狱私探,一切还得靠自己;莫以为有李司狱作靠山,便可有恃无恐,否则,作兴就会事。
于是她答说:“是的,我明白,一切我都会谨慎小心。”
“对了!不过,又不光是谨慎小心的事,还要忍耐——不,不,”李司狱赶又更正自己的话,“不是忍耐,是——是要自己早早有个打算。”
“打算?”杨大问,“请李老爷告诉我,打算什么?”
这一,李司狱倒有些碍了,招招手将倪照磨找到一边,悄悄说了几句。杨大遥遥望去,只见倪照磨脸上亦是尴尬的神,不免更惴惴然了。
只是,她毕竟是有决断、有胆气的妇人,见此光景,不肯退缩,反而说:“两位老爷,不必为难,有话尽吩咐。”
李、倪二人对看了一,取得默契,还是由倪照磨开,话比较好说些。
“叶太太,我这位亲家刚刚说过,狱中暗无天日,牢禁更是十个有九个心狠手辣的。他们在外面,什么都没有,一到了里面,什么都是他的。尤其是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,那敲诈勒索的可恶,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。叶太太,你年纪还轻,如果到了里面,有人对你起了坏心,那时候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没有人救得了你!”
杨大恍然大悟,心里当然很害怕,不过,“不是女监吗?”她问,“也有男的牢禁?”
“当然有。牢禁不过不能女监而已,其实这也是说说的,有那悍泼的女犯闹事,禁婆压不住,还不是得男的去,才能了事。”
“那么,所谓‘起了坏心’,是怎么起法呢?”杨大问这话的意思是,倘或摸一摸什么,或者抱住亲个嘴,看在兄弟命关的分上,也就忍了。
可是在旁人看,她这一问,几近多余。尤其以杨大的明,不应该不明白,然则明知故问的用意何在呢?
话有些谈不去了。杨大很见机,发现倪、李二人面面相觑,颇有尴尬之,知自己的话问得不适当,因而急忙补充:“想来很麻烦的事!我不大懂,请两位老爷教导!”
“教导不敢当,不过忠告应该提。叶太太,”倪照磨说,“女人家名节要,万一你在里面吃了哑亏,我亲家本是一番好意,变成害你了。或者你吃哑亏,一时想不开,那就不但害你自己,也替我亲家无缘无故惹祸。这里的关系很大!叶太太你要仔细想一想。”
这番话,语气中虽还有蓄,其实是非常清楚的了。他的意思是,探狱之时,或许会有狱卒,胁迫暴,如果肯吃这个哑亏,是害了自己;不肯吃哑亏,闹将起来,或者羞愤而寻短见,由此牵真相,李司狱的责任就不轻了。
这就可想而知,如果自己没有一个明确的表示,李司狱不会肯帮忙。但如果说愿意吃哑亏,就是不惜名节,这话在一个良家妇女如何说得?而且,既有此危险的警告,自己也确应该细细考量一,值不值得去冒这个险?如果冒险,自己有几分的把握可以险?
杨大想来想去,这个险是非冒不可。凭自己的机智,有一半的把握能够脱。倘或李司狱再能加一二分的助力,就大有胜算了。
想停当了,她说:“两位老爷,我虽是两截穿衣,三绺梳的女之辈,说话一定算话。将来不怎么样,我决不会害李老爷。去了,我当然也懂里的规矩,要尽意思的地方,一定尽到;能忍的地方,一定忍耐,万万不敢得罪他们。我想,他们知我的来,‘不怕官,只怕’,总得卖李老爷一面,也不好意思过分我。”
“万一真的过分你呢?”
杨大自以为自己的话,说得够清楚了,不想倪照磨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,不免到窘,笑着说:“现在倒是倪老爷在我了?”
“误会,误会!叶太太,”李司狱对她的话很满意,所以接作了承诺,“就这样,我一定替你想法。”
“是!”杨大敛衽为礼,“多谢两位老爷,如果我兄弟冤枉能够洗清,一定要供两位老爷的生禄位。”
“言重,言重!不过,有一,我要再提醒你,叶太太,你今天自己说过的话,不可忘记。”
“决不会忘记。”
“好的!我明天大概就可以给你回音。”李司狱转脸说,“亲家,仍旧是我通知你,请你转达呢,还是怎么样?”
“由我这里转,多费周折,直接告诉一个姓李的好了!”
倪照磨将李景山唤了来,见过李司狱,彼此约定,由李景山在第二天中午到李家来听信。
回到众安桥泰客栈,杨大将与倪、李见面的经过,很详细地说了给詹善政、杨恭治还有李景山听。虽然李景山是生客,但事到如今,也没有什么可以碍的,她将李司狱所提,在狱中可能会遭遇失的危险,毫无隐饰地说了来。
“这,”詹善政神凝重地说,“大,你还得要考虑。”
“是的。大,这不是开玩笑的事。”
“我想,不要!有办法可以挡得过去。”杨大旋转,正对着李景山说:“李二爷,俗语说的送佛送到西天,这件事还得要请你成全。”
“言重、言重!杨大,只要我能效劳得上,没有不尽心。你请说。”
“我在想,人家跟我无冤无仇,何必一定要坏我的清白。监狱里的人,靠山吃山,靠吃,无非想几个好,我想再个百把银挡挡灾,要拜托李二爷想个法。”
李景山了气,有些茫然之,因为直接往监狱里去打的事,他还没有办过,不知如何着手。
见他踌躇不语,杨大便即说:“李二爷,你慢慢想,我先跟舍弟说句话。”
她将杨恭治唤到一边,悄悄叮咛两件事:第一,立刻赶回余杭,再去凑几百银送来。第二,她准备狱这件事,除了杨乃武的妻以外,任何人面前都不可只字。
“我知,这里关系很大,你不说,我也知。不过,”杨恭治又说,“大,这件事你要再想一想,万一了什么事,大夫家知了,不得了!”
“不会事!就了事,只要我不说、你不说,谁也不会知。”
杨恭治恍然大悟,杨大为了救同胞手足,已经决定在必要的时候“吃哑亏”。良家妇女预备这样的牺牲,实在罕见。
转念到此,他既动,又伤,“大,”他说,“我实在没有话了!总而言之,也是合该有救!”
“不见得。不过人事总要尽。”杨大说,“你此刻就动,明天一定要赶回来。”
代完了,重复回屋。李景山已经想好了,“杨大,”他说,“一客不烦二主,我想仍旧托李司狱,不过上门得有个因。你看——”
他没有再说去,是故意不说,杨大想了想,明白了,说声:“你请坐一坐,我上就来。”
回到自己屋里开了箱,把预定要送李司狱及李景山的酬劳,照数齐,包了两个红包,用块手绢包好,走来便递给李景山。
“李二爷。”她说,“一切都心照了。”
李景山知里面是什么,接过来在手里,“杨大,”他问,“里的打,你要给我一个‘尺寸’,我才好办事。”
“一个整数,不知够不够?”
这是指一百两银。李景山说:“我知了。杨大既然相信我,我亦就不必多说了。”
于是李景山带着红包告辞,一泰客栈,先拿自己该得的一个红包收起,另外三百两银,虽然詹善政有话,一切都包在里,倪、李二人那里能少付一文,自己便多落一文。但那也无非惠而已,应该原封不动,送倪槐,才是正办。
到得倪家,闭门密谈,倪槐盛赞杨大,“谁说女人家没用,像那位叶太太,说话行事,差一的男,真不及!”他说,“她很厉害,不过厉害在正路上,不能不叫人佩服。可惜,女人家总是女人家。有些风险不能不冒,谁也替不得她。”
“有样东西可以替。”李景山双手一兜,了个大元宝的手势,“钱!”
“噢,她怎么说?”
“慢慢来,我一桩一桩代。倪二爷,喏,这是她叫我送来的。”
倪槐从李景山手里接过红包,一看是张三百两的银票,微有喜,随即问:“这笔数目怎么分法?”
“自然是请倪二爷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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