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(7/10)

银到京，命龚定庵捐了个阁中书，因为这个官职如为举人，照例可报考军机章京，是一条终南捷径。

第二年便是光元年，夏天考军机章京，龚定庵亦报了名。事先有人跟他说，军机大臣领班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，最好求疵，千万别写怪字。龚定庵一笑置之，写怪字如故，果然被“刷”了来。

龚定庵大为愤慨。考军机章京不是考书手，至于世俗之所谓奇字、怪字，无一没有典，居黄扉的大学士不学，怨得了谁？此外由考试到揭晓，还有目睹耳闻的弊端及不合理之，使得他中的那突兀不平之气，一发不可抑止，必一吐为快。

于是他破戒作诗了。龚定庵当时颇有志用世，为了读经世致用之书，特意“戒诗”，这时破戒所作是十五首《小游仙词》。自晚唐以来，诗中有这样一裁，托名仙女的故事、仙家的景，暗寓时事，仙凡之间，不必尽同，只要扯得上一关系，便可用来比拟。这里的仙境，自然是指军机，一游即归，未得之驻，所以视为“小游仙”。第一首是：

历劫丹砂未成，天风鸾鹤怨三生。

是谁指与游仙路？抄过蓬莱隔岸行。

第一句是说科场不利；第二句说家人怨诟；三、四两句说有人指，考上军机章京，亦是登仙之异途。用“是谁”二字，有自怨误听人言之意在。第二首是：

九关虎豹不讥诃，香案偏院落多。

赖是小时清梦到，红墙西去即银河。

考试军机章京在武英殿后的方略馆。这首诗是说，至方略馆赴考时，各侍卫虽不拦阻，但千门万，院落甚多，不易寻觅。幸而从小随他父亲到过——龚闇斋曾军机章京，值宿时得携仆从至方略馆，龚定庵可扮作小跟班，一瞻九重，此时依稀还能记得去路。

第三首以便迷离愉悦，不甚可晓了，但第十一首相当清楚：

谛观《真诰》久徘徊，仙楮同功一茧裁。

姊妹劝书尘世字，莫瞋仓颉不仙才。

很显然地，龚定庵把主试的大臣看成“仙才”了，殊不知此辈只识尘世之字。想到李义山“自有仙才自不知”的诗句，龚定庵只好自叹“自知仙才”，更为不幸。

“抄过蓬莱隔岸行”，自然不想再试了，但却仍是“历劫丹砂未成”，光二年壬午“今上”登极恩科，三年癸未正科，两试不售，而诗却作得不少，自作《小游仙词》至丁忧，所作的诗编为一卷，题名《破戒草》。

这三四年之中，龚定庵的心，非常苦闷，他有满怀的雄心壮志，亦有一肚的奇谋远略，更有不得见国泰民安、升平盛世的一腔，因此初任阁中书，派充国史馆重修《大清一统志》的校对官，看居上位者，凡事敷衍，有名无实，忍不住“上书各中堂、各大人、各先生”，本乎自古“有僚属言于官之言”，痛陈西北两外落世系，风俗形势，源合分，提《一统志》中关于此分的缺失十八条，建议应如何修订。自忖此书一上，“中堂”一定会召见垂询，哪知过了几天，原件退还，还带来两句话：“曹中堂说：什么‘布鲁特安集延痕都斯坦’？叽里咕噜看不懂。”

龚定庵气得发誓，从今只“仗”——大朝仪中作为仪仗之用的匹，五品料，但必须不开，朝会中昂首一嘶，立即剔，五品料也吃不成了。

哪知不多久，又忍不住要嘶了。他自己很坦白地说，看到不合理之事，在大广众之中，不以为有什么不对，而“梦觉独居，弗谓是”；东华门坐在直庐中，昏然而安，亦不觉得有何不对，但一东华门，“神明湛然，弗谓是”。同事都笑他“有痼疾”，他亦不辩，但他知他是对的。平时将“弗谓是”的事记来，小者五十余条，大者六事。如今上书大学士，自然是言其大。

他所建议的六大事是：第一，中堂宜到阁看题本；第二，变军机为阁的分支，而非附庸；第三，阁侍读之权不宜太重；第四，汉侍读宜多增一员；第五，阁中书与翰林同为清班，应加尊重；最后一条是论挂朝珠的制。但言者谆谆，听者藐藐，无一条为“中堂大人”所采纳。

这使得他很不平。官场现一麻木不仁的风气是他最不能忍受的，读书人不重是非，以姑息怕事为明哲保，在他更认为是无耻。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气飞扬的乾隆朝士，只要能言、敢言，言之有，自然会让人看重。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，尽他的行径为有些人所厌恶，但毕竟还是尊重忌惮的居多，而且即使是厌恶，也是一重视，比起嘉之际不痛不，假仁假义，笑骂由他的那教人万般无奈的士习，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因此他写了一首诗，题名《寥落》：

寥落吾徒可奈何，青山青史两蹉跎。

乾隆朝士不相识，无故飞扬梦多。

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飞扬，龚定庵愿买山归隐。他曾托名“送南归者”，写了这样一首诗：

布衣三十上书回，挥手东华事可哀。

且买青山且酣卧，料无富贵人来。

这是“青史”无份，不负“青山”的想象。年方三十的他，几番科场不利，一度想投笔从军，去参赞杨芳的戎幕。此人是贵州松桃人，应试不售，投军充当司书，为名将杨遇所识，由把总开始，征苗、剿匪，每战必捷，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，立大功，封云骑尉，官至直隶提督，驻扎古北。在偶然的机缘中，结识了龚定庵，一见投缘，颇有招致之意；龚定庵亦怦然心动，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，都不赞成，而且还有红粉知己——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，寄了一首词劝阻。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《漫》：

绝域从军计惘然，东南幽恨满词笺。

一箫一剑平生意，负尽狂名十五年。

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，是他母亲。在那失意的两三年，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母灯前，一面为他寒衣，一面听他念诗的景，常会怔怔地发愣，最后总是一首诗来寄托：

莫从文问卑，生就灯前儿女诗。

一声忘不得，安放学夜归时。

这首诗的题目是《题吴骏公梅村集》。原来母亲最喜吴梅村的诗。又有一首“午梦初觉，怅然诗成”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