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。”阿兴问,“要不要等回信?”
“是。”
连着有四五天,龚太太始终对这件事不能释怀,少不得又要跟月华商量。“我想叫大少爷到上海来过年,当面问一问他,”她说,“大少爷有一样好,在我面前从不敢说假话。”
刘成同意送他到苏州,但途径不一样,主张先一起到上海,然后转往苏州。理由是:第一,这年天时不正,腊月中忽然回,如果先到苏州,再转上海,耽延日,那些心可能会变味;其次,航船直到上海,不必换船,比较方便;最后,到了上海衙门里,要人要船,都很方便,不比在嘉兴雇船,费钱费力。
“何况这时候就叫了大少爷来问,也问不一个究竟。太太关心的是燕红的人品,现在大少爷正心的时候,问他一定说好,倒不如冷一冷再看。”月华又说,“大少爷明年二月里京,我猜想他一定会先到苏州去看一看。第二次看到燕红,如果什么都没有变,才是真的好。如果变过了,大少爷的心自然也就凉了,本不必太太再替他心。”
“见过。”
但龚定庵生不中绳墨,只为他才气大,且为独,所以龚闇斋格外容忍。这回准他纳妾,是于龚太太的成全,因为吉云虽然贤淑,但直率而欠蓄,缺少一份温柔婉转的女人味,所以龚定庵对她,只有夫妇之义,稍欠伉俪之。知莫若母,龚太太认为要羁縻龚定庵,能改变气质,留意功名,只有柔,因而以需要吉云留在南边为理由,拿纳妾作为龚定庵中士的奖品,好不容易劝得龚闇斋,但龚定庵将来所纳之妾,自然是小家碧玉,说娶个勾栏中人回来,龚闇斋是断然不容的。
“为什么呢?”
龚太太心想,顾千里家殷实,二百两银在他不算回事,何必特为派专差去送还?而且这笔款究竟作何用呢?
“相貌是好的。本事会作诗。”
“依我说,太太先装作不知,看看人品再说。”
“是——”阿兴心一横,不再想法为龚定庵掩饰了,因而清清楚楚地答说,“是山塘的姑娘。”
“噢,大少爷一共跟她见过几次面?”
“只有两次,就要娶她回来了?”
“回太太,我刚才说过了,大少爷自己装的箱,我不知。”
“山西人。”
“不晓得莫非就不能打听?”
这一,阿兴知有麻烦了,意慌心之,犹冀打个虎可以过关,便回答说:“大少爷自己装的箱,里有多少我不知。”
“迟两三天倒无所谓,不过东西太多,他一个人照顾不来。再派一个人吧!”
原来龚家诗礼相传,最重敦品厉行,龚定庵的祖父龚敬,以理学文章自任,以程朱韩柳为宗师;龚闇斋学问,所致力的是《礼记》。龚家的家规,若非年过四十而无,不准纳妾,更莫说作狎邪游。
“这倒也是说得过去的理。果然是好人家,人品又好,‘淤泥而不染’,老爷或许会答应。”
“啊!啊!”阿兴恍然大悟,反正咬定“不知”就不错。
这话阿兴就无从回答了,龚太太是从信中看龚定庵与燕红有嫁娶之约,阿兴却本不知有这回事。
月华却另有看法。“既然准大少爷娶姨,当然要他自己喜的,才能在家里守得住。”她说,“不是说会作诗吗?将来陪太太、陪二小唱和,也是蛮风雅、蛮好玩的事。”
“要的是大少爷自己要争气,但愿明年中个鼎甲,老爷一兴,什么话都好说了。”
龚太太在苏州住过,知这所谓“山塘的姑娘”便是勾栏中人,当又问:“你见过没有?”
“我在苏州摇了一场摊,输了几百两银,跟顾千里借的。快过年了,人家等钱用,我不能不叫阿兴送去还他。”
“怎么会是四百两?”
“顾二少爷。”
“阿成哥,没办法,你要送我到苏州。”
“我算算看。”阿兴屈着手指数,“一共四天三夜。”
“二百两。”
龚太太倒没有生气,沉了一会儿说:“阿兴,你明天跟刘成一起走好了。回杭州以后,不要跟大少爷说我问过你燕红的事。”
“那么,为什么跟人家借钱呢?”
“都要问。”
于是等箱一打开,整整齐齐八个大元宝排列在箱,四周着旧棉絮,以防动。“大元宝”是俗称,正式的称呼名为“官宝”。各省征收漕米,例有“折实”,即是缴银代米,那些散碎银两,由藩司衙门同炉熔化,铸成元宝存库,所以称为“官宝”,定制足五十两一个,八个便是四百两,与阿兴所说的数目不符。
“怎么呢?”
“我不是问她的籍贯,是问她的人品。”
阿兴有些困惑,这话人的何可胡建议?不过主人如此吩咐,只好先答应来再说。
“箱里装了几个元宝,你提不动?”
到了晚上,等龚闇斋到签押房去看公事以后,龚太太第三次传阿兴到上房问话。
“这,这就不晓得了。”
“太太倒想,”月华说,“老爷特为叫大少爷回杭州,因为过年供祖宗神像,不能没有人磕。如今把他叫了来,老爷一定会追问缘故,叫大少爷怎么说?说假话,将来事更难办;说实话,不就是一场风波?”
“代我顺便打听打听,有个姓杨的秀才,有没有到燕红那里去啰唆?”
“我不晓得。”
“你到了燕红姑娘那里,悄悄打听一,是不是有个姓杨的在纠缠扰?”龚定庵格外嘱咐,“要私打听,不要著痕迹。”
“月华,”龚太太问计,“这件事,你看我该怎么办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为什么要耽搁四天三夜?”
于是龚太太命月华将信照样封好,了给阿兴。然后跟月华谈论心事。
“刘成!”龚太太说,“你同阿兴去把那箱抬了来,他一个人提不动。”
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
“大少爷跟他借的钱?”
“你到嘉兴要换船。因为箱太重提不动,要刘成送了你去?”
“是哪个?”
“还会箫。”阿兴又说,“大少爷就是听见她的箫声,才同顾二少爷寻了去的。”
看阿兴支吾其词,龚太太越发追问得:“大少爷这趟回去,在苏州耽搁了几天?”
“这燕红是谁?”
“我怎么晓得大少爷另外有话代你?太太问我,我当然要老实说,这哪里好怪我?”
“两次。”
阿兴守着龚太太的告诫,由苏州回去,
杭州的风俗,包粽不在端午,而在年。包粽有好几手续,所以需要两三天的工夫。
“要的。”龚定庵忽然想起一件事,沉了好一会儿说,“你把信跟银了以后,不妨问一声:‘是不是有回信?’燕红姑娘一定会说:‘有的。’这时候你就说:‘最好信上能带一笔,问一问少好。’这话要说得很自然,作为你自己的意思。”
这番话说得很透彻,龚太太只好死心塌地,静等明年二月,再理。
想想也真难怪他,如今只好向刘成问计了:“箱一提去,太太当然要打开来看,数目不符,我怎么说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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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少爷叫你直接到苏州去的,是不是?”龚太太问。
龚太太不觉失声:“原来是诗。”
“为什么跟他借?”龚太太问,“是不是大少爷赌输了?”
这一是阿兴发问了:“太太是问她的相貌,还是本事?”
“是的。”
阿兴为他说动了,跟着他原船到了上海,见了“老爷”没有什么话说;见了“太太”话就多了,老家的上上都要问到。尤其是对阿兴,他是“大少爷”贴的书童,送心是“大少”派的差使,怎么会派到他。
阿兴知“老爷”“太太”对“大少爷”赌这件事,都很讨厌,而且事实上也并没有赌,所以斩钉截铁地分辩:“不是,大少爷在苏州连牌都没有打一场。”
正在书房中谈着,吉云来了。她是听老妈说,阿兴要去苏州,又知龚定庵在账房里支了四百两银,特为来问个究竟。
表激,连日忙着移家;只说定居以后,写字读诗,静等明年初良晤;对于杨二,只字不提。这心,龚定庵当然能够了解,事成过去,如梦之无痕,越快忘记越好,何必再提——她亦可能本没有想到,顾千里已将她这段烦恼,向龚定庵和盘托了。
龚太太暗暗心惊,但世家大族,事另有法度,当时声不动,将信重新封好,箱亦依旧上锁,吩咐刘成照他们原定的办法,送阿兴到苏州办完事,直接回杭州。
“这要看太太怎么劝了——”月华说,“会箫不足为奇,会作诗,看起来是好人家,沦落风尘,一定也是迫不得已。”
“大概是的。”
“我要心,给老太太送去。”
吉云并不怀疑他在撒谎,只说:“那就索到上海去一趟,晚两三天再走。”
箱是暂存在账房,在中门以外,阿兴在路上埋怨刘成,不该说实话,刘成自然不服。
想想也是,龚太太不由得叹了气。
龚太太失笑了。原来龚太太不但会作诗,而且刻过集,名为《绿华榭诗草》;二小其实是女,女大排行才称为“二小”,闺名自璋,号瑟君,也善咏,一笔小楷,尤其娟秀,与吉云并称双璧。本来龚家就有“一门风雅”之称,再加上一个燕红,名气便越发大了。
“太太何必这样心急?如果叫大少爷来过年,上就会起风波。”
“你看大少爷荒唐不荒唐?老爷要知了,一定是场大风波。”
于是又写了复燕红的信,向账房支了四百两银,将阿兴唤了来吩咐,专程到苏州去投信,四百两银一半还顾千里,一半给燕红过年。
“格外还有一项好,老爷衙门里有两位师爷,医好得很,请他们开一帖药你吃,一汗,病好了,轻轻松松到苏州,有多好?”
阿兴无奈,只有把信了上去。龚太太叫丫用手巾将封缄之慢慢透,小心揭开封,信来一看,真相大白了。
疑云一起,便私又找了刘成来问,这一问发现了阿兴的话不实在。于是而有第二次的查问。
这是人之常,龚太太不疑有他,便又问说:“借了顾二少爷多少银?”
“你在说梦话。”龚太太说,“除非二小能替他去写大卷,不然连翰林都难。”
于是另外派了一名仆人刘成,随同阿兴一起发。船到嘉兴要分手了,往东是上海,直北是苏州。这是到上海的航船,应该阿兴上岸,另行觅舟。哪知他路上受寒重伤风,虽不是要的病,力毕竟受影响,一只箱里八个大元宝,竟提它不动了。
龚太太想了一说:“大少爷总有信给顾二少爷,你拿来我看。”
“你不是已经说了吗?不知!没有开箱不知,开了箱你就知了,这是啥理?”
“人品再好,老爷也不会答应。诗礼传家,已经五世,老爷把门风看得极重的,怎么肯让这人门?”
“另外二百两银是送燕红的?”龚太太问,“大少爷是怎么代你的?”
“因为朋友请客,都留他。”
“我是要到苏州,大少爷派我去还一笔银。”
居然是抢白的语气,龚太太贴的丫月华便即呵斥:“阿兴你昏了!哪好这样对太太说话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是不是号叫千里的顾二少爷?”
“是怎么样的人。”
“你不晓得怎么去打听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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