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(10/10)

？”

龚定庵想了一说：“一定是我寄给西林太清的词笺，落载钧手中了。”

“这些词，是专为西林太清而写的？”

“有的是，有的不是。”

“你倒念一首专为她写的词，给我听听。”

龚定庵搜索记忆，想起了一首词：“误会怕是由这首《清平乐》起来的。”他缓慢地念：

“垂杨近远，玉鞚行来缓。三里风韦曲岸，目断那人院。驻鞭独自思唯，撩人历飞。日暮心怊怅，可能纫佩同归。”

“那就是了。”魏仲英说，“‘三里风韦曲岸’，最明显不过，韦曲在安城南，太平湖亦在城南。结句慕之意，溢于言表，无怪人家疑心。”

龚定庵不作声，好久，恨恨地说：“我要把词律烧掉，从此不填词。”

“止谤莫如自修，但也不必为此因噎废。”魏仲英问，“你接眷之事如何呢？”

“当然要去接。”

“不京？”

“我那位老叔，好不容易结到一个尚书，我能拦他的青云之路吗？”龚定庵愤愤地说，“我虽不京，可是必须辩诬。”

“算了，算了！那一来风波不是越闹越大了？”

龚定庵黯然无语，抑郁难宣。不魏仲英收到吴虹生寄来，托他转龚定庵的一封信，拆开一看简直要昏厥了。

“你看，诬人竟至于此！”

原来吴虹生的信，也是谈他与西林太清的往。载钧已将他手中所握的证据，向龚定庵的朋友及杭州同乡公开了。这些证据，便是好几首艳词，惝恍迷离，语意暧昧，而据载钧说，许多描写，是太平湖的景致，以致魏仲英心亦不免浮起疑云，其中有一首《木兰慢》：

问人天何事，最飘渺，最销沉？算第一难言，断无人觉，且自幽寻。香兰一枝恁瘦，问香兰、何苦伴清？消受工愁滋味，天地久愔愔。 兰襟，一凉月堕，似他心。有梦诉依依，香传袅袅，眉锁。故人碧空有约，待归来、天上理天琴。无奈游仙觉后，碧云垂到而今。

吴虹生说，载钧为人指，最后三句，隐着太平湖府邸中的“天游阁”；西林太清有一面铁琵琶，置于天游阁，因而称为“天琴”。

“这是记梦之作，”龚定庵说，“梦境如此而已。”

“那么这一首呢？到底是‘谁边院谁边宅’？”

魏仲英所指的是一首《凤栖梧》：

谁边院谁边宅？往事谁边？空际层层叠。坐一方屏底月，背人蜡影幢幢灭。 万温黁何用觅？枕上逃禅，遣却心忆。禅战愁心无气力，自家料理回直。

“本无其地，亦无其事，所以说‘谁边院谁边宅，往事谁边？’这不是很清楚的吗？这不过枕上不寐，忽生幻境，一时。”龚定庵说，“我自以为这首词，空灵窅妙，不落言诠。你说呢？”

魏仲英笑笑说：“这首《浣溪沙》，人家可是指责了，有其地、有其景、有其。”接着便念：

“凤胫灯青香篆寒，寻思脉脉未成眠，欹鬟沉坐溜犀钿。 一帧梅红似酒，半月于烟，红阑外夜阑珊。

“载钧说，这就是他家的景致。”

“他要这么说，如之奈何？”龚定庵苦笑着说，“雁足灯、红梅、朱阑，无无之，我不过写闺少妇待夫不归的景而已。”

“这样说，这首《桂殿秋》也是记梦？词倒是真不坏。”魏仲英接着便朗声念那首《桂殿秋》：

“明月外，净红尘，蓬莱幽窅四无邻。九霄一派银河，过红墙不见人。惊觉后，月华，天风已度五更钟。此生问光明殿，知隔朱扃几万重？”

龚定庵随着他的声音在心里默念，同时在脑中现了依稀的梦境，但刹那间，都已化作无边的怅惘。

“也难怪，你的梦不是翠楼琼，就是朱扃银河，实在可疑。”

听得这话，龚定庵大为伤心，因为连魏仲英都在怀疑了。

“我倒觉得清者自清，浊者自浊，你不必把令叔的话看得太认真，照常京，以示问心无愧，你如何？”

“好！”龚定庵毅然决然地说，“好在我不遵家严的训诲，也不是第一次。”

从送龚定庵北行后，魏仲英不断接到他的信，第一封寄自曲阜。这是龚定庵生平一次瞻仰孔庙，住在衍圣公孔宪增的堂弟孔宪庚家，曲阜县令王大堉，是他的同年，文酒盘桓，颇不寂寞。

另外附了四首诗，看得龚定庵曲阜之行的心是非常虔诚的。第一首是：

少年无福过阙里，中年著书复求仕。

仕幸不成书幸成，乃敢斋祓告孔。

诗有注，是以前经过兖州，未至孔里。光三年著《大经大义终始论》，十二年著《群经写官答问》，十三年著《六经正名论》及《古史钩沉论》，有此经学著作，自以为可以见得孔了，谒孔以前，并曾两次斋戒。

第二封信，发自济南。信很，说在兖州时，有人荐仆，面相不吉；细询来历，此仆自言追随过十个主人，都了事，不是革职，就是降调，龚定庵不信邪，仍旧用了他。哪知不信邪偏有邪，凡是他经手的事，都会差错。自兖州北上的车是他雇来的，结果倾覆四次之多，有一次是过溪沟覆车，书籍衣服，尽皆被，因而慨作诗：

古人用兵重福将，小说家明因果状。

不信古书愎用知，厄淋漓黑貂丧。

“古书”指《法苑珠林》以及明朝的笔记小说，皆有类此事的记载。第二首是：

天意若曰汝毋北，覆车南沙书卷。

汶风雨六幕黑，申以东平三尺雪。

自兖州而北，经汶上而至东平，先是风雨，继以大雪，龚定庵怯于旅途艰辛，似乎不打算北上了。当然，魏仲英不会把“天意若曰汝毋北”这句诗看得太认真，因为他知龚定庵倔，说了京一定不会中途停顿。

但是接到第三封信，他的信心动摇了，这封信寄自河间府以北的任丘，旅途中亦有声之乐，有诗为证：

任丘首有筝琶，偶落鞭便驻车。

北望觚棱南望雁，七行狂草达京师。

诗自注：“遣一仆人都迎眷属，自驻任丘县待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