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只准九姓执业,相传此九姓皆为陈友谅曲的后裔,有明三世,遵照太祖的意旨,不准他们陆居。年浮泛,生计短绌,不得已而以妻女送往迎来。这九姓之船,名为“江山船”,或称“茭白船”;船有夫的叫“同年嫂”,未嫁的叫“同年妹”。其实,船多为富江上胜严陵钓台附近的桐庐、严州人,“同年”,乃是“桐严”之误。
鹿鸣宴中,不尽是新科举人,亦有二十多科以前的老前辈,早成士,名列翰苑,阁拜相,而且已告老回乡的大老,甲重周,再与盛举,名为“重宴鹿鸣”。这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,上推六十年,嘉庆十八年癸酉的举人而仍在世,便得重宴鹿鸣。照例事先有地方大吏奏报,特颁恩旨,并有赏赍。至期,监临与主司执后辈之礼,同应唯谨。有时祖孙同时与宴,更为佳话。
鹿鸣宴后,在乾嘉年间,各送银杯一只,以为来年闱得意,一醉杏林的预兆。总之鹿鸣宴中,多彩多姿,风光,有诗为证:
明堂上鹿鸣宾,都是名场得意。
压帽金夸早贵, 筵泥果比天珍。
同年漫拟江山嫂,再宴时逢馆阁人。
留得银杯传故事,明年应醉杏林。
接来,便是拜老师,会同年,送闱星,好忙的连日应酬,总得半个月才能了事,然后衣锦还乡,另有一番荣耀。
一中了举人,只要是本地的土著而又是小康之家,就有三件事是一定要的,第一件是竖立旗杆牌匾。旗杆讲对,住宅门前一对是必有的,祠堂门外大致亦要竖立;如果愿意夸耀,祖坟上亦可以竖一对。
第二件祭祖,家祭以外还要祭祠堂。有些小族为了鼓励弟上,在公产中专门提一笔款,作为中举、中士的奖金。杨乃武家人丁单薄,祖先也没有过什么煊赫的人家,尚未起造祠堂。这桩荣宗耀祖的事,是没法的了。
第三件最现实,也最重要,设筵宴客,名为“开贺”。开贺的规模,视家境与游而定。像赵仲文家,因为生意往来的同行与客众多,又蓄意想摆一摆排场,所以宴客五天。杨乃武的亲戚朋友也不少,要分三天请,一天请衣冠中人,也就是所谓“有功名”的官绅,首席上宾不是县太爷,是“汪大少爷”,他家故世的老太爷名叫汪元方,过军机大臣。汪大少爷本人是两榜士,正好请假回籍扫墓,杨乃武照科名来算将他列请客“知单”之首。刘锡彤一看屈居人,毫不考虑地提笔在知单上写“公敬谢”四字,还怕到时候杨家又会来请,那天一早便坐轿乡勘荒去了。
三日宴罢,杨乃武开始接受亲友的宴贺。这当然是从至亲起,所以首先到南乡岳家。这天是十月初五,也是杨太太的生日,双喜临门,格外闹。到得夜阑人散,夫妇俩退归杨太太小时候的绣房,都觉得神亢奋,还不想上床。
“乃武!”杨太太说,“有句话,我老早想问你。外面风言风语很多,到底有那回事没有?”
杨乃武心里明白,知是指小白菜。虽然妻贤惠,但这样的事亦不便公然承认,便装佯地问:“是哪回事?”
“你也不必假撇清了!”杨太太说,“我不是吃醋,我是担心你闯祸来!人家到底是有夫之妇。”
“如果闯祸,早就闯了,到现在没有闯祸,就决不会闯了。”
“噢,你倒说个理看。”
“我跟她暂时断了!再没有把柄让人捉到,怎么会闯祸。”
“你这话是真的?”
“当然!我骗你什么?太太,”杨乃武乘机说,“你从前答应过我一句话,想来没有忘记。”
“没有忘记!我说话算话,只要你这趟中了,我答应替你个人。不过,俗语说的是,‘若要家不和,个小老婆。’一只碗不响,两只碗叮当,家里不和,也不能全怪大太太喜吃醋,小的那个不安分,你不吵她要跟你吵!所以,这件事我答应你,不过有三个条件。”
杨乃武猜到妻要说的是什么话,赶先发制人,“别说三个条件,三十个也依你。然而,”他说,“先要依我一个条件。”
“那么,你先说。”
“别人我不要。”他很率真地,“我喜葛家的女人。”
杨太太愣住了,好半天才说:“你真厉害,抢在前面封住我的嘴。不过,我们是结发夫妻,祸福同当,我还是要说。我的三个条件,第一个是要黄闺女,葛家的女人是有夫之妇——”
“那不要!”杨乃武打断她的话说,“当然先要托人跟葛家去商量,拿她断掉了,才能接她门。”
“你又何必去拆散人家的夫妻?乃武,你还要京赶考,伤骘的事不要!”
“你话正好说反了。我这样,不是伤骘,只是功积德。”
杨乃武从容不迫地讲一番理来。他说葛小大与小白菜是一对怨偶,不但小白菜自觉所适非人,日夕以泪洗面,就是葛小大亦复痛苦不堪,虽有妻,并无艳福。如果送一笔“聘礼”让葛小大能另外娶个老实贴的妻,在他正是求之不得;而小白菜既已倾心相许,则迎杨家,必能恪守妇,尽礼于大妇,岂非一举数得之事?
这番话将杨太太说得哑无言,而心中终不以为然,“我总觉得,这个女人是祸。”她说,“不是我伤德,听说她的相好,也不止你一个。”
“对!还有一个,不过不是相好,是人家缠她。”
“哪个缠她?”
“县官的大儿。”
这是杨乃武失言了,恰好给了妻一个反对的借,“乃武,”她凛然说,“有这样一个人在,更不能要她了。你想想,那一来县官的大少爷恨死你!有是‘灭门县令’,你何苦结这么一个冤家?”
“怕啥!我现在的份,县官就无奈我何;明年闱得意,起码也是个‘榜即用,遇缺即补’的县官。官职跟刘锡彤一样,科名比他,如果我去拜他,他要请我上座。再说,一中了士,不京官,就放去当县官,人都不在余杭了,他拿我有什么办法?”
最后一句话很有力量,杨太太心想,全家离开家乡,脱却刘锡彤的辖范围,自然不必再怕他。可是,会试落第呢?不仍旧得回余杭吗?
这样一想,便有了计较,清清楚楚,毫不糊地说:“好!你如果一定喜她,等你明年中了士再说。倘或你现在就想个人,那得由我来替你挑,相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。这两个办法,请你自己挑一个。”
杨乃武听她的气决,理亦无可驳,只好默不作声。心里却在懊悔,明明已经说服了妻,只为提了一句“县官的大儿”,上风变风,真个言多必失!
当然,事不是不可挽回的,不过,不宜之过急。他默默地在盘算,目前不妨先秘密行,很可以托陈二嫂跟葛小大的生母沈媒婆去谈判,谈成功了,拿小白菜先接来另住。等会试以后,不两榜及第,还是名落孙山,反正金屋藏,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之事,以妻的贤惠,亦绝不至于不肯成全。
葛小大的火又发了。这一次旧疾复发,比以前哪一次发病都来得厉害,发冷发,双膝红,走路都很困难。
“请个替工好了!”小白菜于心不忍,劝她丈夫,“你的病好像更重了,另外换个医生看看。”
“死不了的!”葛小大这样回答她。
一片好心,换来的是恶声相向!小白菜气得掉就走,暗暗咬牙,他死也好、活也好,不要再理他。
葛小大心里也懊悔,不过话已说去了,自己无法转圜,只有勉撑持着,照常去上工。
这样撑了两天,实在支持不住了。这天提早回家,一步挨一步走过大桥的茶店,里面走来一个人喊:“小大。”
抬看时,是沈仁,便叫一声:“爷!”
“听说你发火了,好没有?”沈仁说,“看你好像在发冷?”
“还好!”葛小大一腰,装得没事人似的,“肚饿了,我要去儿心吃。”
一半是在沈仁面前有意要,一半也是真的饿了,葛小大一路走,一路看,急于要找爿心店,儿什么吃将腹之间的一团虚火压一压。
走到学附近,才有家年糕店,兼卖一豆沙馅的糯米粉团。葛小大喜甜,随即买了两个,一手付钱,一手已将粉团送中,哪知一个还未吃完,作怪了,只觉得中翻腾搅动,一张就把刚吃去的粉团吐了来。
在人家心店门来这一,虽无奈,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,葛小大连剩的一个粉团都顾不得拿,急忙避开。而中起伏不适如故,走到学纸炉前,再一次大呕大吐。
吐完了,中觉得舒服得多,可是上却冷得更厉害。走到家,正好王心培的妻在门,看他脸发青,双手环抱着肩,牙齿一阵阵地格格作响,知他又发病了,赶招呼小白菜,将他扶上楼去。
一上楼就睡,十月小,中午燠,连夹袄都穿不住,而葛小大盖了两床厚棉被,犹自喊冷。而且又不舒服了,一阵一阵地想吐。
“这一次发病,跟往常不同。”葛小大终于不再充好汉了,有气无力地向妻说,“发,两条像棉一样,走在地上虚飘飘地不着实。大概是气太虚的缘故,我看要补一补才会好。”
“怎么补法呢?”
“好桂圆炖洋参。前两天吃就好了。唉!”葛小大叹气。
小白菜不知他这一声叹惜是自伤贫贱,还是懊悔不听她的话,应该在家服药休养,否则,不至于有这样要生大病的模样。只觉得他这么说,就当赶快替他去办,开了箱,伸手到衣服面,悄悄摸了块碎银,掂一掂约莫二两多重,估计买药足够,随即便往外走。
“要托人去买,你不识货,会买到假的!”
“晓得了!”小白菜决定托喻敬添去买。
到得喻家,喻敬添夫妇正在谈论葛小大,因为他家的邻居在学前面看到葛小大大呕大吐,回家顺便来告知这个消息。喻师母很不放心,此时看到小白菜神仓皇地奔了来,一颗心先就往一沉,拉住女儿问:“是不是小大得了急病?”
“也不算急病,不过这一趟发得很厉害,也很奇怪,好像打摆的样。”接着,将钱了给喻敬添,托他去买洋参桂圆。
喻敬添也略懂医,叮嘱妻先去探视病,问清楚了来回报,如果真的是打摆,他有一张现成的验方可用。于是三个人分成两路,喻敬添上大街去买补药,喻师母随着女儿去探女婿的病。
“冷噢!”葛小大缩在被窝中发抖,震得棕棚床格格作响,“不像打摆,如果是打摆,现在该过来了。而且——”
一句话未完,又要呕了!小白菜急忙拿个脸盆接住。等他呕过一阵,仰面朝天,脸如白纸,话都说不动了。
“看起来病是不轻,耽误不得!我先回去一趟,上就来。”喻师母急急楼,打算回家跟丈夫商量,要不要延医诊治?
小白菜六神无主,唯有茫然坐待;过不多久,发觉有异声现,“呼噜、呼噜”地仿佛在拉风箱,定定神细听才发觉异声自床。急忙奔过去看,葛小大起痰了!
“小大、小大!”她大声喊着。
葛小大没有回答,也无法回答,中接连不断在吐白沫,说不话来了!
小白菜大惊,不由自主地奔到楼梯,向狂喊:“你们来啊!”
其声凄厉,将王心培夫妇喊得骨悚然,双双赶上楼去,只见小白菜“哇”的一声哭了来。
“不要哭,不要哭!”王心培说,“我来看!”
一看之,王心培立即建议,应该赶通知葛小大的生母。说完楼,义不容辞地去代为奔走。
不久,沈媒婆到了,接着喻敬添夫妇带着医生也到了。这个医生是所谓“乌郎中”,手段不甚明,略看一看,料病人得的是痧症,关照取万年青与萝卜来,捣烂挤,撬开葛小大的牙关,了去。
是去了,但不见有何反应。医生把一把脉,摇摇说:“另请明吧!”说完,提起药,掉就走。
“先生,先生!”喻师母拉住他问,“到底是啥病?”
“痧症。”
喻师母还待再问时,哭声大起,葛小大已经咽气了。于是哭的哭,劝的劝,左邻右舍,闻声赶到,帮忙料理丧事。先卸帐,将葛小大的尸摆正,脸上盖一块白绸,双足一只量米用的斗。一面请来两个和尚,念一卷“倒经”,一面商量买棺盛殓。
买棺材要钱,哪里来?小白菜倒是有私房钱,却不便公开,只拿来约莫十两银,说是葛小大的积蓄,尽在于此。王心培常替人料理丧事,约略估计,最省也得三十两银,还缺三分之二,如何筹措,沈仁、喻敬添面面相觑,不发一言。两人的境况都不好,不过,总算是“亲人”,尤其沈仁分属继父,责任无可旁贷,僵了半天,不能不起说:“一棺材总要买的,只好大家去想法。”
喻敬添到底读过两句书,比较有主张,见沈仁有此表示,便即说:“停尸在床,不比别样事,可以等钱到了手再办,我们要认一个数目,算一算一共多少钱,量为,能赊的赊,能欠的欠,心培也好放手办事。”
“我看,我只能凑五两银。”
“那还差一半。怎么行?”
“实在没法了。”沈仁愁眉苦脸地说:“我不比你老兄,你有两个学生的家境很好,还可以想法借一借。”
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”喻敬添想了想说,“这样,我们一人一半,每人凑十两银。”
沈仁无奈,只得允承。将妻唤到一边,悄悄问:“你替小大换衣服的时候,有没有看啥来?”
夫妇俩是一样的心思,都觉得葛小大的死因可疑,所以沈媒婆在为死者抹换衣时,细细看过,此时摇摇答说:“没有!没有啥中毒的样,肤是好的!”
听得这话,沈仁有难以究诘缘故的失望,叹气说:“买棺材我摊十两银,还不知在哪里!”
沈、喻二家都还没有回话,王心培就不敢动手。棺材是看好了,十二两银的一“什合儿”——十杉木镶制成的棺材,不好也不坏,以葛小大的份,能有这样一棺材伴他土,算是不错的了。但买棺材的钱是不能欠的,如果凑不足,王心培还得另换次等货。
这一来,殓的日就没法决定了。向来的规矩,殓之日,一定逢单,十月初七故世,初九殓最好,只为棺材尚无着落,只好改在十一的时,实际上就是初十的半夜,一过晚上十一钟,时,就算第二天的日了。
到得黄昏,来了个中年妇人,一门就号啕大哭,其实是无泪的号,且哭且喊:“小大啊,一个月不见,怎么好端端的你就去了呢?”
这个中年妇人是葛小大的义母,姓冯,葛小大的亲族都叫她“冯娘”,是个三姑六婆之一,专门在大人家穿房,兜卖珠宝首饰以及名贵药材的“卖婆”。当时奔到棺材旁边,对着已经小殓,放在棺材盖上的尸首,放声哭了一场。哭完一看,只见她双睁得好大,一副惊恐莫名的表,沈媒婆倒奇怪了!
“亲家,”她递了块手巾过去,“你把脸。”
将手巾接在手里,冯卖婆顾不得脸,指着尸首说:“你看,哪里来的血?”
沈媒婆仔细一看,陡觉一天趋云笼罩:尸的鼻之中,果然血在;再细看时,脸发青,亦跟平常的尸首不一样。
“你不要喊!”冯卖婆将手一,又问,“你媳妇呢?”
“在楼上。”
在楼上就不要了。“我昨天才从绍兴回来,一到就听说小大死掉了,说是连到尾,不过半天的工夫,怎么会死得这么快?”她接着说,“现在一看,果不其然!亲家,我这个儿死得不明不白,你亲娘的,一句话没有?”
言颇有责备之意,使得沈媒婆更为不安,“我亦是听你喊了,才看见有血来。”她想了一说,“我们一起去问她!”
“我不便面。”冯卖婆说,“你一个人上楼去,好好问她,我在楼等你。”
于是沈媒婆一个人上了楼。披麻孝的小白菜在收拾箱笼,发现婆婆的脸有异,便停了来,静等她发话。
“你晓不晓得,尸首现原形了!”
“现原形?”
“鼻孔里、嘴里,都是血。”
一听这话,小白菜愣住了,“怎么会呢?”她问。
“怎么不会?你自己去看!脸还发青在那里。”沈媒婆坐了来,“你倒说,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
小白菜恍然大悟,怪不得婆婆脸这么难看!心里又气又急,神态语言便都失了常度了。
“你我谋杀亲夫,小大是我毒死的!”她气急败坏地说,“天王上,这话可以冤枉人的,不怕犯雷打?”
越是这样,越令人生疑。沈媒婆冷笑一声:“真是真、假是假,你也犯不着这样对我!真正‘恶人先大!’”一说完,就楼去了。
小白菜悔恨莫名,知自己表现了最不聪明的态度,当然,更多的是焦急,不知怎么样才能洗刷冤枉。
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,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听得楼梯又响。这次上来了两个人,一个仍是婆婆,一个是她亲娘喻师母。
“女儿!”喻师母是气愤的神,“你如果这大逆不的事来,未免太骇人听闻了,到底你有没有毒?”
听得亲娘亦是如此的气,小白菜顿觉满腔委屈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来。
“哭有啥用!清者清,浊者浊,你只要直言无隐,娘的自然替你主。”
喻师母滥用成语,词不达意,沈媒婆固不明她在说些什么,小白菜亦不大懂她的意思,“你要我说些啥?”她哭着说。
沈媒婆忍不住了,“媳妇,”她说,“并不是我冤枉你!这事不好说的,不过尸首脸发青,鼻血,现摆在那里,你娘自己也看见的!难怪大家疑心。我再说句难听的话,外风言风语,已经不是一天了。有人说你这趟到杭州去烧香,也是另外有样的,啥的样,你自己肚里明白!”
听得这几句话,小白菜几乎昏厥!心里在说:坏了!坏了!前世冤孽!杨乃武恶名在外,偏偏了这尸首血的怪事,谁都会认定杨乃武教唆毒,在黄河里都洗不清了。
见她脸上一阵红、一阵青、一阵白,连喻师母都怀疑了,“女儿啊女儿,”她痛心疾首地拿右手扼着左腕的脉息,“你怎么这糊涂事来?”
小白菜大惊!这一惊是惊醒了,双睁得好大,瞪着她母亲不择言地说:“娘,你在瞎说八啥!我了什么糊涂事?他自己得了急病死的,跟我什么相?”
“你没有,没有——”喻师母惊喜,而仍不免将信将疑地问,“你没有毒?”
“什么毒?是砒霜还是啥?”小白菜恶狠狠地问,“你给我的?”
这完全不像女儿对母亲说话的恶劣态度,对喻师母来说,反倒是一安,“女儿!事一定会落石的!”她说,“你倒拿当时的形说一说,不要着急!平心静气,细细来!”
小白菜何能保持从容?“那天,”她指着楼声说,“回家的时候,两个肩膀扛个,冷得瑟瑟发抖,是王师母看见的;一上楼就上床,说要买西洋参炖桂圆,我赶到娘那里;回来人就不对了,起痰了!当时大家都在这里看到的,郎中也来过,说是痧症。莫非你们都没有听见郎中的话?”
“亲家!”喻师母说,“你听见了!”
“那个郎中是‘乌郎中’!”
一听这话,小白菜心里有气,正待抢白婆婆两句,喻师母先开了,“乌郎中莫非连毒还是痧症都看不来?”她摇摇,“我不相信。”
“亲家,换了我,当然也是相信女儿的话!”沈媒婆起说,“我看今天尸首不能落棺!”
楼生、红黑帽、和尚、棺材店的伙计、漆匠都到齐了,时辰将到,不见丧家有何动静,少不得来问。
要问只有王心培。他虽抓总料理丧事,到底不是丧家,还得问沈媒婆,沈媒婆又得问沈仁。沈仁心里非常矛盾,很想打这一场官司,却又怕一时打不结果,拖在那里,会受“讼累”,而“讼累”是可以倾家产的!
“时辰到了,不能再拖了!”王心培看看他拿不一句确实的话,用很认真的声音说,“到底殓还是不殓,请你说一声!”
“喻先生,”沈仁转脸问说,“你看呢?”
“我不便说,你们要报官相验,自然以不殓为宜,省得多费一番手脚;如果觉得确是死在痧症上,就该盛殓,天气,尸首变坏了,对不起死者。”
“这样糊里糊涂盛殓,冤枉带到棺材里,也是对不起死人的!”
听沈媒婆这样说法,喻师母然变,“报官,报官!”她大声嚷着,“倒要看看是哪个冤枉哪个。亲家母,我话说在前面,如果是我女儿谋杀亲夫,该杀该剐,自有朝廷王法。明天验来不是毒死的,是急病死的,你冤枉了我女儿,又怎么说?”
沈媒婆也很厉害,随即答:“我没有冤枉你女儿,更没有说你女儿谋杀亲夫,事摆在那里,我儿死得奇怪,是不是受别人的暗算,哪个也不晓得!你倒替我想想,是不是只有报官相验?”
只这番话振振有词,喻师母固无话相驳,喻老师亦只好劝他妻,“验一验也好!”他说,“不验无以洗刷清白。”
倒是王心培,这几个月以来,与小白菜朝夕相见,知与杨乃武并无往来,而且葛小大这次发病,来势甚重,更是亲见。事虽可疑,但与妻反复推究,找不有小白菜毒杀亲夫的迹象,因而忍不住想劝一劝沈仁夫妇。
他招招手将他们唤到一边,平静地说:“我跟喻家亲戚,不过我不会帮喻家说话,只觉得这件事要慎重!人命官司不好打的,验来没有别样样,不但闹笑话,还有两件事,你们要想到:第一,今天不殓,明天验完尸再殓,多请一次生、红黑帽,多一笔钱。这笔钱,喻家不会认账的!”
照沈媒婆想,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:世界上绝没有说是为了想省这笔小钱,就可以虎虎不追究死因的理。而因为觉得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,不免心生怀疑,王心培是有意帮亲戚说话。反一生,毫不考虑地答:“姓喻的不认账,我们认账!”
“那好!”王心培就怕没有人认账,害他赔累,现在有了这句话,可以放心了。
“第二呢?”沈仁追问。
王心培的第二本想不必再说,既然问到,只好说了:“大家风言风语,说你家媳妇跟杨乃武怎么样,怎么样,打到这场官司,当然要拿他牵连去。这个人是条赤链蛇,没有把握,好不要惹他。”王心培又特意表明,“这与我毫不相,我完全是为你们好,才提醒你们!”
提到杨乃武,足以使沈家夫妇起畏惮之心。可惜这话说得迟了!局面未僵之前,有此警告,可以令人却步;如今骑虎难,明知有条赤链蛇挡路,也得着冲过去。
“事都是姓杨的来的!家有家规,国有国法,这件事,没有法了!”
沈媒婆的“没有法”,便是决定报官之意。王心培不便再劝,默无一言地走到堂屋,有所宣布。
“各位听清,大殓的时辰要改了!改到啥辰光还不知,不过总是今朝的日,等有了准时辰,另外通知。各位白辛苦一趟,实在对不起,到时候另加酒钱。”
众执事听得这话,面面相觑,在的换中取得默契,便由生发话,“大殓的时辰到了,亲人未到,要等个一个时辰,这事碰到过;说是该殓,不殓,执事都先回去,等通知再来,这事听都没有听说过!我们苦脑赚的是功夫铜钿,来一趟,算一趟,王大爷,这不是加酒钱可以了事的。”
“我知,我知!”王心培急忙分辩,“事也叫没法。哪个丧家愿意这样自己寻晦气?这里的形,各位想必也看来了,只有请各位谅丧家在倒运,虎虎算了!”
说到这里,大家无法再争,偃旗息鼓,逡巡而退。王心培回再看时,沈仁已不在场,心知是去找代书写状去了。
状是黎明时分呈递的。人命重案,随到随办,职司收发的门丁沈彩泉,立刻挂号摘由,登了簿,拿状送到上房。
刘锡彤刚刚起,正在“过瘾”,十六筒大烟完,就着烟灯看状。告状的是沈喻氏,说是她的儿葛品莲小名小大,十月初七暴疾而已,死因不明,而鼻有血与痰来。儿媳葛毕氏素轻狂,虑有别,恳求相验。再看地址,是在城,那就不必匆忙,决定中午到场相验。
到了十多钟,在签押房想起那张状,语焉不详,死者是何份,葛毕氏如何素轻狂,虑有别是何顾虑?这些由,都得先查一查,相验之时才有话可问。
就这时候,刘锡彤的“智”陈湖来了。他是应邀来为“孙少爷”看病,事毕到签押房来看刘锡彤,却好了顾问。
“竹山,你看这张状。”
陈湖接状只看了几个字,仿佛神突然一振,脱说:“果然来告了!”
“怎么?”刘锡彤同样地起劲了,“你清楚这一案的首尾?”
陈湖不答,将状看完了,方始抬,看着刘锡彤问:“老公祖,你知这葛毕氏是谁?”
“不知。”
“杨乃武的姘!”
“杨乃武”三字耳,刘锡彤就不止于神大振,而且亢奋激动了!新仇旧怨,一齐奔赴心,而隐隐然已到报复的快意,不由得握了双拳,睁大了睛,急急问:“那么,这件命案,必与杨乃武有关联啰?”
“当然!”陈湖毫不糊地回答,“葛毕氏外号‘小白菜’,风成,以前住杨乃武的房,公然往来,丝毫不避嫌疑,左邻右舍之间,颇有议论。后来搬了家,小白菜依旧不安于室,夫妻时常吵架,有一次小白菜自己剪掉发,闹着要家。如今葛品莲暴亡,议论纷纷,都说是小白菜毒谋杀亲夫,毒何来?老公祖可以想象得之。”
刘锡彤一面听,一面想,想的是《浒》上的“武十回”,全“挑帘裁衣”的节,将小白菜比作潘金莲,葛品莲比作武大郎,杨乃武比西门庆,心中又惊又喜,也觉得十分奇妙,真人实事竟与小说上所描写的如此吻合,真是不可思议。
因为如此吻合,刘锡彤就不免存疑,心想,陈湖与杨乃武亦是冤家,难免过甚其词,还得另外打听。所以等陈湖一告辞,立刻将沈彩泉唤来回:“我听人说,葛毕氏的夫就是杨乃武,可有这话?”
“怎么没有?余杭县人人知!”
“那么,葛品莲死因可疑,是不是被毒死的呢?”
沈彩泉亦已听了陈湖的先之言,很有把握地答:“当然是毒死的。”
“毒从何来?”
“那要问葛毕氏。”沈彩泉又说,“一问就问来了!”
“好!”刘锡彤想了一,很兴地说,“你去看看,都预备好了没有?预备好了上就走。”
鸣锣喝到了尸场,王家门前已挤得不通。差役吆喝着开一条路来,轿却以门框太小,抬不去,刘锡彤就在门前了轿。
走去一看,尸首已经抬了来,置放在天井中。公案设在走廊上,地方狭窄,连都转不过来,只得将就着落座。刑书录供,没有地方再摆笔砚,也只好权且与大老爷共用一张桌。
“带沈喻氏!”
泪汪汪的沈媒婆,不似一般怕见官的妇女,跪倒在公案面前,叫一声:“青天大老爷!”
“葛品莲是你的儿?”
“是小妇人的亲生儿。”
“你儿姓葛,”刘锡彤问,“你怎么姓沈?”
“小妇人,”沈媒婆答说,“前夫死的时候,我儿只有三岁,家里穷,守节守不去,亲戚都劝我——”
“好了,好了!我明白了,你是改嫁姓沈,一句话的事,不必啰唆。我问你,你说你儿‘死不明’,这话是怎么来的呢?”
“青天大老爷,尸首摆在那里!上发青发黑,鼻血,请大老爷相验。”
验尸的规矩,向来是由仵作“喝报”——喝是吆喝的喝,声音要响,字要清;净利落,共见共闻。若果囫囵吞枣,糊不清,其中就难免有不尽不实之。所以县官验尸,对仵作的喝报,十分重视,只听声调,就可以判断他验得确不确。至于仵作验完,县官还须亲验,《会典》上虽如此规定,事实上是文,县大老爷是很少去看尸首的。
谁知此时的刘锡彤,一反常例,仵作还未动手,他却先要作一番目验。起离座,命仵作揭起盖在葛小大尸首上的被单,定睛细看。
已经小殓,摆在棺材盖上的尸,只有一张脸来。那副“死相”实在难看。葛小大生前是个矮,一张脸很大,倒来四天一摆,尸胖胀,以致如笆斗,发青发黑,鼻之中,血溢,加以有中人呕的气味,刘锡彤只觉中恶,赶掉转去,从荷包里摸一块“紫金锭”在嘴里,又闻了几撮鼻烟,方始好过一些。
“验吧!”刘锡彤吩咐,“仔细验!”
于是仵作沈祥剥去尸衣衫,只见上已有青黑斑。肚腹腋肘之间,已起浮,还有好几个疹疱,手指一就破,紫红的肌。这不像是中毒的样。
可是验到面不同了,沈祥大声喝:“七窍血!”
这一喝,使得跪在一旁的小白菜魂飞天外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来。而在场闲人听得“七窍血”,本就在窃窃私议,再听得小白菜的哭声,更要看个明白,你推我挤,霎时间秩序大。
“什么!什么!”差役忙吆喝着上前拦阻,同时喝阻小白菜,不许再哭。好一会儿才能静来,容沈祥继续检验。
“指甲青黑!”
这更是中毒的迹象。在场的人立刻又张了!而检验的重,亦就集中在中毒的求证上。中毒自然是服毒,服毒必须经过咽,所以用一针探,来一看,针上是淡淡的青黑。
其实没有验对。鼻血,由于尸的翻动,溢耳中,被误认为“七窍血”;指甲起霉,颜灰黯,竟看成青黑。这些错误,遥观的闲人无从发觉,可是银针探,手续不符,却为懂得此的明人看来了!
“这家伙搞。银针先要用皂角洗过,这样虎虎试一试,哪里能作准?真是草菅人命!”
轻,轻,有人指一指说:“你看!”
原来仵作沈祥与门丁沈彩泉起了争执。沈祥验得尸首而不僵,认为是烟毒。由烟毒而死,必是服毒自杀,因为大烟味苦,而且必须大量吞服,方能致命,不可能用来作为谋杀的工。为此沈彩泉恃面涉,指责沈祥检验有误,照肚腹上青黑起疱来看,中的是砒毒。
那沈祥本来是一名学习仵作——仵作原是定额,大县三名,中县两名,小县一名。额外再募学习仵作一两人,每名发给《洗冤录》一,指派刑房书办,为之讲解,如果有仵作死亡或者告退,便选学习仵作补充。考选之法即是就《洗冤录》中随意指定一节作题目,如能讲解明白,就算合格。沈祥当初便讲得不好,无奈余杭县虽是中县,仵作与学习仵作各只一名,老仵作病故,就必得由沈祥接替,即使本事太差,亦只好将就。
因为如此,沈祥便无法持己见,加以沈彩泉颇得县官信任,沈祥亦不敢持己见。反正烟毒、砒毒都是毒,便即糊糊报称:“葛品莲是服毒死。”
这是一个结论,刘锡彤心想,如今第一件要追究的事,即是毒从何而来?这话如问小白菜,她一定不肯承认。该当先问要为死者申冤,以及与两边并无关系的证人,才有结果。
想停当了,便传沈媒婆问:“你儿是服毒死,这毒药是哪里来的,你知不知?”
“青天大老爷在上,小妇人不跟儿同住,毒药哪里来的,小妇人不知。”
如果知,沈媒婆在状里就写明白了。刘锡彤在想,应该要问小白菜的房东。于是王心培应传到案,跪着等待问话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小的叫王心培。”
“你是葛品莲的房东?”
“是,葛品莲夫妇住楼上,小的住楼,客堂公用。”
“既然同住在一起,葛家的一举一动,你总应该知!我问你,葛品莲所服的毒,从何而来,你如果知,要实说!”刘锡彤提警告,“这一案的节很重,倘或你替人隐瞒,将来发觉了,你就受累不轻!你要仔细想想。”
“小人不敢!”王心培很不安地答说,“小人也问过妻,可曾看见葛毕氏有什么不妥当的举动?小人妻亦说没有。毒药从哪里来,实在不知。”
刘锡彤想了一问:“这几天可曾看到有陌生人上葛家的门?”
“没有!”王心培说,“小人这几天不常在家。”
“沈喻氏的状上说,葛毕氏‘素轻狂’,想来是喜与男人勾勾搭搭。你们住在一起,总看见什么吧?”
“没有!”王心培断然决然地答说,“小人夫妇都没有见过。”
这番供词对小白菜很有利,但刘锡彤接来问一句话:“葛毕氏曾经自己剪发要家,那是为什么?”这就使得王心培很难回答了。
因为葛品莲是借故气,其间的恩怨很复杂,要能说明白而又不致伤及小白菜,很难。想了一,只有混答复:“是为了腌菜耽误的事。详细形,小人亦不大清楚。”
在王心培中问不丝毫结果,便只有着落在小白菜上去追了。不过照例还得问一问左右邻居,自是众一词,什么都不知,于是刘锡彤发话了。
“葛品莲现已验明,是服毒死,尸首苦主领回埋葬。这案案重大,拿葛毕氏带回衙门审问。”
此言一,小白菜的亲属,无不变,一声:“冤枉!”小白菜本人摇摇倒,几乎昏厥。喻师母又急又痛,抱住女儿,号啕大哭。差役上前吆喝,喻敬添与王心培夫妇极力劝,了好一会儿才略略安静来,商量着检衣,陪小白菜去打这一场命的人命官司。
县官问案,有三地方,一是大堂,二是二堂,三是厅。
像这样一件谋杀亲夫的逆重案,照例应该在大堂审问。但案还未明朗,嫌犯亦显然不全;更因中涉有,规矩就只能在厅审问了。
厅问案,形式不拘,不过刘锡彤还是传齐值堂的书办衙役,而且备刑,方始提审。
刘锡彤已经听说,小白菜素艳名。大广众之间,他要摆县大老爷貌俨然的架,对年轻犯妇应记着“非礼勿视”的格言;在这厅中,无须有此顾虑,所以未问之前,先好好拿小白菜盯了两。
尽披麻孝,发无膏沐,两已哭得既红且,但只看她的肤,便知是个人胎。此时冤啜泣,楚楚可怜,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谋杀亲夫的妇人。
可是,一想到杨乃武,刘锡彤的心就了!问完姓名、年龄、籍贯以后,又问:“你嫁葛品莲多少时候了?”
“三年多。”
“平时夫妇怎么样?”
小白菜略想了想答说:“小妇人不知。”
“夫妇如何会不知,可见没有。”刘锡彤说,“你丈夫服毒死,已经验来了!毒药是从哪里来的?你老实招供,本县还可以想法替你开脱;倘以为可以抵赖得了,哼,哼,你没有尝过朝廷的王法,恐怕还不知滋味!”
听得这话,小白菜双一闭,脸都扭曲了,这是将要痛哭失声的先兆,差役便厉声喝阻:“不许哭!”
这一声喝,果然将小白菜的泪吓回去了,“青天大老爷,”她使劲摇着,“他中的什么毒,小妇人实实在在一都不晓得!大老爷说他服毒死,那就一定另外有凶手,请大老爷替苦主申冤,把那个凶手抓来!”
刘锡彤大怒,“好一个刁妇人,不但推得净,还说什么要本县替你缉凶!”他猛拍炕几,越说越气,“我告诉你,我上抓凶手给你看!来啊!”
“喳!”差役齐声答应。
“替我掌嘴!”
“掌嘴”就是打嘴,打人打脸,在杭州府一带认作奇耻大辱,俗称“吃掌”,如果请少女幼妇“吃掌”,哪怕是自己父母的责罚,亦有因而羞愤而轻生的。不过,官府对犯妇用刑,“掌嘴”算是轻的一,俗语叫作“吃掌”。因为不是由差役直接以手掴脸,手上要加一个,为的是一则,男女授受不亲,刑罚之中,仍顾到妇女的羞耻;再则,打得重了,打人的手也会疼,加上就不碍了。
当时差役右手好,屈一膝请示:“打多少?”
“二十!”
于是差役走上前去,伸手在小白菜左脸上一掌,顺势反手在她右脸上又是一掌,另外有个差役在旁边替他大声数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”
这样仿佛理发匠在刮刀布上“刀”似的,一来一往,“噼噼啪啪”一阵响,二十个“掌”已经打完。打得小白菜双颊红,满嘴是血。但能够忍受的痛楚,不足以使她怕,这顿掌,反打她一肚的愤怒。
“招!”
“招啥?”小白菜的双颊,里外皆,说话不便,所以声音糊不清。
“她说什么?”刘锡彤问录供的刑书。
“她说,大老爷要她招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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